美国的原罪(《外交事务》2018年1/2月刊主题文章)
外交事务 (Foreign Affairs) Jan/Feb 2018
本期专题:《永不退却的过往》
美国的原罪(America’s Original Sin)
—— 奴隶制与白人至上主义的遗产
作者:Annette Gordon Reed,哈佛大学历史系教授,哈佛法学院美国法制史教授
笔译:海波
译者按:2018年第一期《外交事务》杂志如期到手,本期的特色亮点是专栏“THE UNDEAD PAST” (即:永不退却的过往),在这个专栏中,杂志选取了美国、德国、俄罗斯、中国、南非和卢旺达作为分析对象,精心打造了六篇历史学论文,剖析了上述国家的历史对它们的政治、社会、文化进行作用的方式和途经。首篇文章讨论了美国的奴隶制对当今美国社会的潜移默化的影响,立论新颖,发人深省。译者水平有限,如有讹误,希望给予指点。
正文:
那两部与美国建国关系最为密切的文件——《独立宣言》和《宪法》无时无刻不在宣示着一个疑问,一个使无数美国人自立国之初便挣扎于此的疑问:在那些根植于伟大的立国文献之中的崇高价值与美国的奴隶制原罪之间,怎样才能够实现理论上的和解?奴隶制,玷污了这个国家的伟大,扭曲了她的繁荣,并且,最终将她推向了内战的深渊。《独立宣言》有一个特殊的目标,那就是将北美殖民地与大英帝国切割开,并使之成为一个新国家屹立于世界。但是,谢天谢地,我们的《独立宣言》著名的序言部分中的一些雄心勃勃的名句,使得这部典籍并非仅仅是让一个国家独立那么简单。让我们来重温一下这些充满信心的箴言吧!“人,生而平等”、“不可剥夺的权利”,还有“生命、自由以及对幸福的追求”,这些反映自由和平等的概念被注入美国式的经验中。这部文献的起草人是托马斯·杰弗逊,当时在北美十三个英属殖民地广为流传。然而,杰弗逊是一个奴隶主,而那十三个殖民地也不同程度地允许奴隶制的存在。
《宪法》,这部将数个殖民地凝聚成一个国家的伟大文献,其实也是劣迹斑斑的。它不过是一群人在奴隶制度问题上激烈争吵之后妥协(真是宿命般的妥协!)的结果。老一辈的建国先贤们经常把这个制度(译注:指奴隶制)看成一个必要的恶魔,最终会自行消亡。他们与这个制度和谐共处,不断地团结新的州。这部他们为之战斗过的、并且于1787年签字生效的文件,这部被无数美国人奉若神明的文件,却直接捍卫了奴隶制度:它赋予奴隶主抓捕越过州境的奴隶的权利,在众议院席位分配上,根据换算比,一个奴隶等于五分之三个自由人,并且在1808年之前,它(译注:指宪法)禁止取消奴隶贸易。
作为像美国这种年轻国家的公民,美国人与建国先贤们有着足够近的联系:他们会将先贤们当作榜样和崇拜的对象。如果没有华盛顿将那十三个支离破碎的殖民地融合起来,那就没有今天的美国。杰弗逊在《独立宣言》中的语句,被美国社会中边缘化的一些人群所不断引用,以寻求现实中的一丝平等。同时,它也影响了世界上其他一些国家的人用来追求自由。
同时,先贤们也是人们谴责的目标。不论华盛顿还是杰弗逊,都是大奴隶主。他们与另外三位“奴隶主总统”——詹姆斯·麦迪逊、詹姆斯·门罗和安德鲁·杰克逊一道,书写了美国立国之初头几十年的历史篇章。任何试图庆祝美国建国的渴求,都会刹那间陷入那个时刻悲惨的一面(译注:指奴隶制)。那些将自己所有的热情毫无保留地抒发出来以感怀自己祖国的美国人,面对另外一些格外强调建国之初的历史不过是由悲剧和压迫所充斥的人们时,会感到威胁。那些过去被迫成为下等人类的人,他们的劳动与生命所具有的唯一意义只是供另外一部分人榨取,他们的后代与他们是心意相通的,会为这些不加考证的、随意的庆祝活动而感到耻辱。所以,如何平衡这两种思路,成为现今美国社会最为棘手的议题之一。
一、为什么奴隶制的“遗产”会延续至今?
知道吗?上面这个议题,其实已经远远超越了美国人思考和谈论他们历史的方式和途经。美国的奴隶制度最重要的事实,在于它与其他文明中曾经出现过的奴隶制度是不同的。美国的奴隶制是构筑在种族差异的基础之上的。意思是说,美国的奴隶制度制造了一个特定的、可以被轻易识别的人群,并且将这群人隔绝于主流社会。还有,与当年的以“契约农奴”身份移居北美的欧洲人不同,美国的奴隶制强调的是“身份世袭”。
其结果是,美国的奴隶制度近乎毫无悬念地与“白人至上主义”成为了孪生姐妹,以至于即便一个黑奴因为某种原因被宣告了自由,他/她还是会被“白人至上主义”所凌辱。这种“霸权”,以种族为分野,已经深深地嵌入到美国社会中。在少数的一些自由黑人拥有某种形式的州公民身份的地区,这些黑人的权利也是受限的——以很多强调他们低微的社会等级的方式。而这种对于“低微的社会等级”的认可与界定,除了白人之外,还有黑人本身。不论是自由州还是蓄奴州,它们的州法律其实都是“白人至上主义”体系的保障书。在这里,黑人的“黑”是与“低贱”、“不自由”这两个词汇划等号的——在一些司法实践中,黑皮肤,会形成对一个人“是奴隶身份”的法律推定——而白人的“白”则与“高贵”、“优等”、“自由”这些词划等号。
历史学家埃德蒙·摩根解释了上述事实对于美国人在奴隶制度、自由、种族问题上所持有态度的影响,而这种影响甚至波及整个美国文化。摩根教授指出,这种基于种族差异的奴隶制,比起一个国家的自由(美国人颇为其体制的兼容性感到骄傲)来说,更能使白人的自由成为可能。这种将黑人放置于社会最底层的体制,限制了白人当中的阶级分化。在美国,如果缺少了这个数量庞大的、地位比最穷的拜仁还要低贱的人群的话,大多数对现实不满的白人将不会安于现状。白人的这种“阶级同一性”也将不可能持续。所以,若要继续保持奴隶制的遗产,那就需要保持那个远在美国建国之前便已然存在的、且废奴之后仍未消失的幽灵——白人至上主义。
我们大可以反过来设想一下,如果将当初的黑奴制换成爱尔兰动产奴隶制度(Irish Chattel Slavery),那将会如何呢?当年的爱尔兰人曾遭受广泛歧视,曾因身份低贱而饱受苦难,但他们从来没有世代为奴。一旦他们获得自由之身,他们就会比非洲裔美国人更易于融入美国文化之中。他们的曾经为奴是一个历史事实,但这个事实并不会像黑人奴隶那样,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遗留问题。诚然,过去的爱尔兰契约奴隶的后代如今融入社会时没怎么受到歧视,与他们祖先的社会状况有一定关系。
这是因为,将奴隶身份与可辨认的身体特征(肤色、头发、面部特征等)捆绑在一起的能力,使得人们可以轻易地说出谁更适合于奴隶制,也使得人们可以轻易地维持这个对黑奴进行社会控制的制度。同时,也使得当初1865年宪法第十三修正案颁布后,人们能够组织起持续性的反抗。对于白人来讲,没有什么外来刺激促使他们改编这种对种族问题的看法,即便奴隶制已经消失好久了。白,就意味着一种价值,它与经济地位、社会地位脱钩了(unmoor),反过来讲,黑,就不得不贬值了,因为它必须要保证“白”的优越地位。这个公式不仅在南部州适用,在北部州也一样是真理。
二、邦联的意识形态(译注:南北战争的参战双方为北方美利坚合众国和南方的美利坚联盟国,美利坚联盟国又被称为邦联州、邦联,其英语词汇是The Confederate States of America,于1861年建立,1865年退出历史舞台)
邦联的草创者们很清楚上面说的这些道理。在他们的理想中,种族在他们着力打造的社会中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至关重要的角色。如果建国者们(译注:指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国父们)将他们自己视为旧制度的反对者,并且——像杰弗逊那样——将那种对于种族充满恶意的观念仅仅掩饰成是“怀疑”,那他们的邦联的孙子辈们则是在支持奴隶制上近乎歇斯底里了,他们将奴隶制作为永久的制度,当然,这建立在他们公开表示对于“黑人劣等”这个观念的信奉的基础上。邦联的创始文件声称该实体下的公民得以生存,正如美国人生活在《独立宣言》和《宪法》之下一样,他们宣布,在赢得内战后,黑奴制度将成为他们所打造的一块“国家的基石”。1861年,就在南北战争爆发前的几个星期,邦联的副总统亚历山大·史蒂芬直言不讳道:“新宪法把那些由我们独特的制度(译注:指奴隶制)所引发的问题一并解决掉了,因为它(译注:指新宪法,邦联起草的宪法)为黑人在我们的文明框架中安置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这就是日后引起美国社会的撕裂以及引起今日的革命的直接原因。杰弗逊也曾预测道,‘这无异于分裂国家下面的磐石’,杰弗逊说的一点也没错,在旧宪法形成的那个时期,杰弗逊和大多数政治家们的观点是,对非洲人的奴役违反了自然规律,不论是在原则上,还是在社会、道德乃至于政治上都是错误的。然而,这些政治家们的考量,在本质上就错了,因为他们都是以‘种族平等’为前提,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而我们此刻的新政府的理念恰好与此相反,它的根基是松弛的,在所谓的‘伟大真理’之上,还矗立着一个基本的事实——黑人与白人生而不平等,奴役,是一种自然状态。”
可尽管史蒂芬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当今的很多美国人却并没有意识到、或许是压根不愿意去思考那些邦联的领导人们从事独立运动的真正目的。这种人为的忽视使得许多人被那个略显浪漫的词汇——“叛乱者”所误导,以至于饱受其害(译注:指人们看到“叛乱者”这个词,会被误导),以至于忽略了一个事实:这些“叛乱者”实际上也是为了他们的事业。现在的美国人可能会为建国先贤们的伪善和懦弱而担忧,但是这种伪善和懦弱,在邦联的筹建者身上却丝毫看不见。邦联在战场上的失利,并不代表他们所奉行的、由“责任”、“荣誉”、“高尚”等复杂的概念所灌注的哲学思想可以被轻易的忽略。美国人不应该参与那个由邦联在战争之后所“选择”的辩论,战争一停,奴隶制也获得了坏名声。
直到二十一世纪,美国人才开始拒绝那种为一生都献身于建立一个明确的白人至上社会的人建塑像的想法。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美国推迟了对种族主义的破坏性思想的清算,这种思想破坏了数百万人的生活,毁掉了他们的天赋,而这些人本该是为国家做贡献的。要面对奴隶制的遗产,而不公开挑战创造这个制度的一种“种族态度”,就是把最重要的变量排除在等式之外。然而,对种族议题的讨论,尤其是对自己的种族态度的讨论,是美国人所见过的最艰难的对话情景。
这个“邦联的遗产”,最终在2015年时酿成了悲剧:一个名叫迪伦·鲁夫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在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小教堂里向十二名正在做礼拜的黑人射击,当场打死九人。历史,给予那些在伊曼努尔非洲卫理公会的信徒们足够的理由去怀疑为何那名年轻人那天会出现在他们的家门口。但是他们还是邀请它去参加他们的祷告会。虽然鲁夫后来提到,他们对他很客气,但他们仍然“必须要死”,因为他们——用鲁夫的话来说——强奸“我们的妇女”、接管了我们的国家。鲁夫的开明与信仰,与人们后来发现的关于他的一些照片所显示的内容格格不入——人们后来发现了鲁夫持有邦联旗帜,他还藏有其他的一些白人至上主义者的肖像。
邦联的精神内核是鲜活的。从那一刻起,在邦联旗帜上的无所作为,对许多人来说已经变得不可忍受。维权人士布利·纽索姆在枪击案发生后的第十天,爬上了位于南卡罗来纳州众议院的旗杆上,除去了邦联旗帜。这宣告了一种新精神:在公共场合,白人至上主义的标志将不再被无条件忍受。
但很多标志比旗帜厉害多了。很多分散在全国各地的纪念碑都在宣扬着白人至上理念。有很多纪念邦联时期的官员、军官的雕塑分布于全国各地的公园以及建筑物当中。有人提议将它们拆除,但却遭到反对。那些反对拆雕像的人中,几乎没有人公开赞扬当初邦联的目标,不论这些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究竟是怎样。相反,事态正在失控,今天是杰弗逊·戴维斯和罗伯特·李,明天是乔治·华盛顿和托马斯·杰弗逊。邦联的问题并不仅仅在于它的领导人是一群奴隶主,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们试图摧毁合众国,并坚持一种明确的奴隶制和白人至上主义。相比之下,建国的那一代政治家们,由于其缺点,留下了使美国社会向与南方奴隶社会和南方联盟的价值方向相反的方向前进的原则和文件。
高等院校是理想的学习和知识竞赛之地,这是毋庸置疑的。它总能把握住这个国家最热门的议题。许多最有声望的大学都曾受益于奴隶制。也不乏以倡导白人至上的名人命名的建筑物。布朗大学、乔治敦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学生们通过交流开展历史学自学课程,并设立委员会,促成更多公众了解过去、展望未来。他们的工作为其他的机构以严肃的方式处理这些问题提供了一个模板。
三、重建的停滞
尽管所有的批评都围绕着他的种族政治的激进主义成分的不足,亚伯拉罕·林肯深深的明白一点,南北战争之后的核心问题在于黑人能够完全融入美国社会。林肯试图在战争之后继续向前,以至于回到最初始的原则(译注:即美国建国之初的伟大原则)。在葛底斯堡演讲中,他引用《独立宣言》的语句作为黑人解放的理论依据,并作为“自由重新诞生”的根据。林肯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他准备走多远,迄今为止还是未知数。但有一点是看得到的,重建工作使得四百万非裔美国人看到了曙光。当黑人在南方获得了选举权、子女纷纷步入学校、他们被选入地方议会时,南方白人却将此视为“噩梦的开始”,可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却从未有过奴隶。奴隶制,只不过是这幅大画卷(译注:指美国的社会、历史)中的一小部分,美国人仍旧依赖他们自十七世纪时就已经获得的等级制——也就是从第一个非洲黑人踏上北美殖民地的那个时候开始。相比较将已经获得解放的黑人融入美国社会,进而有效地推动整个国家的发展进步,他们(译注:指支持白人至上观念的人)宁愿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曾经奴隶制为合法的年代。而北方人呢?他们对“黑鬼的问题”已经感到厌倦了,干脆放弃了重建工作,直接将黑人们抛向了那些在战前将黑人视为财产、战后又将黑人看成是失去了的财产的人,听凭他们的摆布。
历史学家大卫·布莱特对南北战争后南北和解这段历史颇有建树,他指出,当时的南北和解,唯独把黑人排除在外。这个现实,正在以多种渠道、不同角度持续地影响着美国社会。追随“白人至上”的教条和理念并不是南方白人的专利。尽管国家已经今非昔比,但那构筑于宪法第十三、十四、十五修正案上、旨在使非洲裔美国人获得全部公民权的雄心勃勃的计划,仍然为种族等级制度所凌驾。人们都熟悉一句格言:历史,是由胜利者所书写的。可是南北战争的结果却颠覆了这个认知,南北战争中输掉的一方(译注:指邦联)总是用对他们有利的途经讲述那个曾经的奴隶社会(以书籍、电影以及其他种种形式),美国的文化接受邦联的护教士们讲述关于南方白人和南方黑人的故事。
这个局面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之前一直没有改变。它发展了关于奴隶制以及重建方面的现代学术,以及由黑人、白人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其他团体组成的民权运动,开始对白人至上主义在美国社会中的作用与角色提出疑问。
从那以后,黑人陆续的获得了一些社会、经济利益,但这还远远不够。法律上的隔离是解除了,可现实中的藩篱仍然顽固地存在于很多地方。
美国曾经两次选择了一个黑人作为总统,并且也有了“黑人第一家庭”(译注:指奥巴马总统与米歇尔·奥巴马),但接下来的总统选举所呈现的,似乎是一次剧烈的反弹。非洲裔美国人生活在各行各业,且经济规模不断攀升。但总体来说,黑人创造的财富与白人所创造的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警察的粗暴执法以及种族化的执法策略说明宪法第四修正案并没有赋予非洲裔美国人以平等的权利。而黑人在公共场所持枪合法的州里因携带武器而被警察击毙,也引发了人们对于黑人是否真的受宪法第二修正案的保护的大讨论。要想真正弄明白这些问题,那就不仅要思考奴隶制本身,更要看到它最持久的遗产:维护白人至上主义。美国人要想使其国家实现它当初建国时的信条,就需要将二者结合起来分析。(完)
成稿于 2017年12月21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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