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的西湖
天叔写《无尽绿》的时候我也发愿要做个书评,结果在家把胡子捻断了多少根也没有做出来。这一回天叔跟北大合作出了一本台历《忆江南》,看图说话我还是会的。如果说我对西湖和杭州有一种执念;大概缘自两次视觉经历:一次是看晓雾初散的灵隐寺,还有一次是通过天叔的镜头看西湖。

没有办法想象一个没有西湖的杭州城。
杭州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座奇怪的城市。夏天嘛热得要死,冬天嘛从杭州湾直灌进来的寒风,吹得吊在屋檐和阳台上的酱鸭和腊肉都变成跟手上冷疮一个颜色。房子还死贵死贵的,依我看法,没有西湖,杭州简直一无是处。西湖于杭州的重要性,好象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来形容它:如眼睛、心肝、软胁、最柔软的下腹部,都不好!
我第一次见到西湖是在七八年前,坐了一夜火车到了城站。大概在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首发飞蓬的沿着火车站往西湖边走。一路走一路找旅社。都说是客满了,没有空房了。因为再过一天就是五一节了。我一路上问了十几家旅馆都没有空房,恍惚间我觉得这时揭开一个垃圾桶盖或者钻到下水道里,都会看到里面住着两个来游湖的人。
就这样一路走到湖边,走到灵隐寺附近。这时晓雾初散,灵隐寺像一张浸在显影液里的照片,慢慢的显现出来,先是一角房脊,然后慢慢的是檐角,然后鸟从后面的树林里飞出来。像洒落在纸上的墨点。远处湖面上有一叶小舟划过去,很慢,似乎不在走。但隔很长时间以后去看,小舟已经消失在云水深处。近岸的地方有几只长脚的水鸟,高抬腿轻落步的走着。每一步都像慢动作一样。远处有人练嗓子,“啊————啊——耶——耶——”
有个晨练的老头问我:“外地来的?”。我说:“是的”。我问老人说:“西湖不大嘛!”。他说:“以前很大,坐船可以直到灵隐寺的下面。后面围湖造田填掉一部分,没有以前大了。”晨雾散尽之后,游人开始多起来。我从白堤上经过的时候,已经是哪哪都是人了。这时的西湖一无可看。一个老头在断桥附近放风筝,风筝越放越高。我奇怪他怎么在这种稠人广众中把风筝放上去的。
在楼外楼吃饭的时候我见到天叔,她拎着一个布包。里面放着相机。话不多,颇有林下之风。因为常常看天叔的照片,觉得她的相机一定是架神器,就让她拿出来看,我看了觉得相机也很平常。不免有些失望。我说问她:“那些照片就是用这架机子照出来的?”风师娘一定觉得我问的这个问题很弱智就拉了我一把。后来天叔陪我们在西湖边走的时候,并不常掏出相机照。只是说每年的什么季节这个地方什么花最盛,什么地方的叶子会变红,有时看到路边的花草我就一一问她。她都很不厌其烦的告诉我这是什么花,学名是什么。后来我跟风师娘在山中走,见到花草认不识的就感叹说:“要是天叔在就好了!”。这时我脑洞大开说:“如果有一种缩地术,看到花草不认识,就把如意金箍棒往地上一敲,天叔就从土里钻出来说:这是某某花,某某草。学名是什么,拉丁名是什么!”风师娘听了大笑道:“你当天叔是土行孙嘛!”
记得那回天叔陪我们到林风眠先生故居去了。林先生的故居在一片林子里。如果没有天叔陪着我是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地方。这是一幢西式的别墅,屋顶有壁炉的烟囱。林先生的画案不大,画桌上铺着陈旧的毡子,毡子上还有许多墨痕。画案上陈设着林先生用过的画具。有几只调色盘特别引起我的注意。白瓷的小盘上画着蜻蜓,一只盘子上画着一只。很工细,能看出蜻蜓的品种。有的是”老谷蜻蜓“,浑身红色带金粉的,有的是”黑蜻蜓“。这种蜻蜒晚秋时节荷塘边常常看到,身上黑到发绿。它们常常飞到莲蓬上面站住,一动不动的。似乎是在摆造型说:“快来照我呀!快来照我呀!”墙上有些林先生作品的复印件,苇塘里横飞的白鹭,秋天金黄色树林里的黑房子,银白色的水。梳妆的美女,正伸着纤细的长手长脚挽起如云的长发,这些画传递着孤独冷漠的感觉。
我看画时,天叔站在一个窗口向外看。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后来我经过这个窗口从她站的那个角度特意看了一下,觉得那片林子很美。经过雨的叶子闪闪发着光,但她没有掏出相机照。可能觉得还不够好。一般人照相是拿着手机一边走一边照,反正数码照片也不要钱。我就是这样的,到一个地方照无数张照片,回来再慢慢一张一张删掉。天叔不是这样,她笔无妄下。她对一切美的事物都有很深的感情。我喜欢看她照的僧人,远远的只是一个背影。风吹起灰色僧袍下摆,但少少许胜多多许。我问天叔你为什么很少照人的正脸,天叔说:“觉得这样不好吧,不礼貌!”我问她你常在什么地方照?她说看季节,春天湖边的桃花或者樱花开了,就到湖边比较多一点。初春的时候会到上香古道和法喜寺那边去看看。

后来我随着天叔到法喜寺去。水顺着山上的小溪流下来,清可见底。水中石头上丛生着野菖蒲。两边的山上有整齐的茶田。她指着路边的桂花树说:“到了秋天,这些桂花开花时候才好看,花落下来在路上铺一层。你们到秋天来吧!”我说:“这些地方真好看,人却很少。似乎游湖的人只在湖边转,很少到这边来。”同行的阿波问乐天说:“我一个老杭州也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你怎么发现的。前面有没有什么可以坐一坐的地方,我可累坏了。”阿波是出了名的怕走路,听七七说他在巴黎还没逛一小会就喊着说:“累死了,不逛了。找个地方喝咖啡吧。”所以阿波只能做诗人,做不了摄影家。摄影家的第一条要能走。
到了法喜寺,正好到了吃斋饭的时间。天叔说:“中午我请你们在法喜寺吃斋饭吧!”法喜寺的斋饭在杭州的寺庙里很有名,开饭前许多义工在准备碗筷和杯盘。不够可以去添,但不要浪费。虽然吃不下也没有人会打你一顿,但看看墙上贴的“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也不好意思浪费,况且法喜寺的斋饭很好吃。记得有青菜烧豆腐、炒土豆丝、茭白炒青椒,紫菜汤。吃完饭七七问我味道怎么样?我说很好吃呀。她说我以前经常坐车过来吃斋饭,我说从你家到这边要花不少路费,法喜寺的斋饭才五块钱一份,有点买椟还珠的意思啊。

后来我自己顺着上香古道走了一趟,这也是乐天常去的地方。看看许多照片里的熟悉的场景,于是就大叫道:“天叔照过这个地方!”我在那个地方前后走了一遍,说:“哎,大致是这个角度。我也来一张“。”明知道照完之后也不过回去删掉。
后来我跟唐姐又到杭州去过一趟,住在南高峰附近。因为唐姐肚子不好,一路上跑肚拉稀的。到了宾馆他很萎颓了就早早歇下了,他一直睡到很晚才起来。早晨我起来顺着山路拾阶而上,一路上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后来我看到一株宋代的香樟,被雷劈掉的半边用铁架子支起来了。旁边有个石碑,石碑上有许多古人的题咏。回来的路上我想西湖也算不上奇,山也算不得奇,城市也平常,但连过去茹毛饮血的金人完颜亮听了柳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起了投鞭之意。润之先生建国后住的时间最长的地方也是西湖边,连亲密的战友也在西湖边修了一座行宫。难道中国再也找不到比西湖更好的地方了?想来想去,像这样三者配合得恰好的地方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西湖是历史上自然地貌变化最少的,连后来的”改天换地“也没有把它变动多少。这一点可以从宋代一直到民国绘画作品中看出来。从宋代画家李嵩的《西湖图》,一直到民国的月份牌上都能证能这一点。许多景点白居易看过,苏东坡看过。当你在这个地方看山看水的时候,你会想到你的视线和脚印有那么一瞬间跟这两位老人家重合了,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很多地方,有山的也许没水,纵算是有山有水,也没这样一座城。纵算是有了这样一座城池,白居易与苏东坡没有来过也是枉然,纵算是白居易与苏东坡来过,没有修过苏堤、白堤也是枉然。更何况人家修了湖,筑了堤,还写下“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这样美的广告语。这样板起手指头算下来,西湖是唯一的,杭州是唯一的。房价贵得有道理。投资还会涨!风师娘回来以后就想把家里的房子卖掉说要搬到杭州去住,那时杭州良渚的房子才一万多点。家里人问她搬到杭州的理由,她说:“杭州有西湖!”大概觉得这个理由还不过硬又补充说:“还有个朋友宋乐天。”于是家里人又问:“宋乐天是谁?”我说:“就是天叔!一个专心照西湖的人。”
我是一个很不会做书评的人,七七已经给我定调了。因为我以前给她写过一个书评,估计她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其实我东一棒槌西一榔头,一句没说到书上。天叔写《无尽绿》的时候我也发愿要做个书评,结果在家把胡子捻断了多少根也没有做出来。这一回天叔跟北大合作出了一本台历《忆江南》,我想我的机会来了,看图说话我还是会的。如果说我对西湖和杭州有一种执念;大概缘自两次视觉经历:一次是看晓雾初散的灵隐寺,还有一次是通过天叔的镜头看西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