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戈涅》/让·科克托 （第一部分）

安提戈涅 让·科克托/著 亞歷山大裡亞/译 安提戈涅 伊斯墨涅，我的妹妹，你知道朱庇特为我们解除了俄狄浦斯遗产的枷锁吗？那好吧，我告诉你另一个消息。想想我们的敌人准备强加给我们的耻辱吧。 伊斯墨涅 我想不到。自从我们的两个亲兄弟自相残杀、阿尔戈斯的军队被消灭以来，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不幸了。 安提戈涅 听着，我要让你从这个大厅出去，这样就没人能够听见你的声音了。 伊斯墨涅 发生了什么？你的眼神让我惊恐。 安提戈涅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唉！克瑞翁不是答应给我们的一位亲兄弟下葬，却拒绝给另一位下葬吗？厄忒俄克勒斯将有一场葬礼，这是他应得的。但克瑞翁竭力反对任何人为波利尼斯下葬和哀悼，还要把他的尸体交给饥饿的秃鹫。这是伟大的克瑞翁专为你我二人颁布的禁令，是的，为我。他会亲自到这里来宣读他的法规，因为他总是把执行自己的法规看得至高无上。那些违抗者是会被人们扔石头的。我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身体里流着哪个家族的血。 伊斯墨涅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安提戈涅 你要做出决定，是否帮助我。 伊斯墨涅 什么？ 安提戈涅 帮助我抬起尸体。 伊斯墨涅 你要违抗法律为波利尼斯下葬吗？ 安提戈涅 是的，我要为我和你共同的兄弟下葬。我说，他也是你的兄弟。别人可不会因为要把他的尸体交给畜生而责备我。 伊斯墨涅 不幸的人啊！你要罔顾克瑞翁的禁令吗？ 安提戈涅 他难道有权利把我和我的兄弟们分开吗？ 伊斯墨涅 安提戈涅！安提戈涅！我们可怜的父亲为了赎罪自戳双目，死在了烂泥中。我们的母亲——同时也是他自己的母亲——上吊死了。最后，我们的兄弟也相互扼住了对方的喉咙。想想吧，我们姐妹俩孤苦伶仃，如果惹怒了我们的主人，等待我们的将是何等阴森可怖的结局。我们是女人，安提戈涅，女人是没有能力说服男人的。那些当权者比我们更加强大。就像波利尼斯指责我，而我让步了。我屈从于权力。想要越过权力行事，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安提戈涅 我不想强迫你做这件事。就算你帮了我，那你也是违心的。随着你的心情来吧。至于我，我要去为波利尼斯安葬，然后再死去。对我来说这实在再好不过了。有两个朋友在这亲密的罪恶身后共同蛰伏。因为，伊斯墨涅，我在取悦死人上花的时间应当比取悦活人要长得多，而你的行为让你看起来就像在蔑视诸神。 伊斯墨涅 我没有蔑视。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对抗整座城邦的能力。 安提戈涅 找你的借口去吧，现在我要挖一个墓穴。 伊斯墨涅 你简直疯了！我为你感到颤栗。 安提戈涅 让我一个人做下去吧。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伊斯墨涅 那你至少不要把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把它隐瞒下来，就像我会做的那样。 安提戈涅 不要隐瞒任何事！你会想说出去的。比起你的多舌，我更怨恨你的沉默不语。 伊斯墨涅 这让我重新沸腾的热血又冷却了。 安提戈涅 别这么说。我只知道取悦我应该取悦的人。 伊斯墨涅 是的，如果一切都能安然无恙的话。但你所尝试的是件不可能的事。 安提戈涅 只有在我精疲力竭之时我才会停止。 伊斯墨涅 你为何不顺应大势呢？ 安提戈涅 如果你非要坚持，我只会变得更加顽固，你激起了我对死亡的怨恨。让我一个人完成计划吧。即使一切都失败了，我也会视死如归地牺牲。 伊斯墨涅 唉，好吧，勇敢地前进吧。你的心已经彻底迷失了。 合唱队 阿尔戈斯人带着发疯似的眼神飞速地逃跑了，他们尾随波利尼斯和他那毫不掩饰的欲求而来。朱庇特厌恶那些自夸的人，他用雷电敲击傲慢者的甲胄和翎饰。从七座城门分头攻来的军队指挥们都纷纷丢盔弃甲，而原地只留下了那对生于同胞的仇敌。 现在，忒拜城赢得了胜利，人们为此欢唱庆贺。而那正是我们新的国王，克瑞翁。 克瑞翁 （从右边的门口进入） 公民们，神拯救了这座城于倾覆之际。出于你们对拉伊俄斯家族的尊敬、对俄狄浦斯和他儿子们的忠诚，我才将你们集合在一起。可是他的儿子们已经在自相残杀中死去了，所有的权力都落到了我的手中。 在一个人证明自己之前，很难知道他的本性。而我呢，我指责那些治国却从不咨询身边人意见的人，同时我也责备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而牺牲大多数人利益的领袖。我从来不折磨我的敌人，一个公正的国王从不缺少善心。而这些都是我的基本原则。 也正因为此，我才要颁布这条与俄狄浦斯之子有关的法规。厄忒俄克勒斯是一名士兵，我们会赐予他荣耀。而波利尼斯却被流放，因为他挑起内斗、嘲弄国民、试图重新奴役我们。我反对赐予他荣耀，我命令让他的尸体被野狗和秃鹫分食，我从来没有混淆过美德与罪孽。我想说的就这些。 合唱队 好样的，克瑞翁。你是自由的，你掌控着我们的命运和生死。 克瑞翁 那就执行我的命令。 合唱队 委任那些年轻人去做吧。 克瑞翁 让哨兵时刻监视这具尸体。 合唱队 那么我们该做什么呢？ 克瑞翁 你们应当坚定地反对违抗法律者。 合唱队 从来没有人会如此疯狂到自寻死路。 克瑞翁 违抗法律的代价将是死亡，但通常对横财的渴望却会让人疯狂。 侍卫 （上场，跪下说） 国王啊，我并不想说我是飞奔着向您而来的，这不恰当。我经常在半路就停下，我老是想：别去，千万别去。但换句话说，假如克瑞翁从别的地方打听到了消息，那你可就更危险咯。虽然路程的确很短，但我却走了很久。一句话……您看……简而言之，我有一些不好的消息要告诉您。 克瑞翁 是什么让你们把话头转向反面？ 侍卫 我先说跟我有关的吧。不是我，这不是我的错，但我也不知道是谁的错。如果你要因此惩罚我，那就有失公正了。 克瑞翁 你真是用尽手段把我给围困起来啦。看起来你要为我揭示一个很坏的消息。 侍卫 这个危险的消息让我的手脚都快要折断了。 克瑞翁 快说吧。说完你就能走了。 侍卫 那么我说了。有人给尸体做了葬礼。 克瑞翁 喔？谁这么大胆…… 侍卫 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知道。没有发现铁铲，铁镐之类的工具，也没有发现脚印和车辙，没有一点能够揭露罪犯的痕迹。一大早，那盖着一层灰尘的尸体就消失了。渎神罪看来是无法避免的了。自然，每个人都相互指责，互相激怒，我们差点就要打起来。哨岗站风声鹤唳，但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指控别人的证据。我发誓我们当中绝没有人是主犯和共犯，即便让我赴汤蹈火，我也毫不畏惧，不会改口。最后，我只得献身于命运，决定告诉你这一切，反正最后倒霉的还是我。 合唱队 一国之主啊，我们在寻思这是否只是诸神的一个恶作剧。 克瑞翁 长者们啊，用你们的智慧想想。诸神不会为一个纵火焚烧神庙、毁灭忠诚信仰、甚至抢夺祭品的人下葬。你们难道从未看到诸神惩罚恶人吗？不，真相绝对不是这样。但是这个行为给了我启发，我已经知道在这座城市的穹顶上窃窃私语的叛徒是谁了，他们总会在暗处行动，正是他们为罪犯买单。有死的人渴望金钱，金钱，肮脏的金钱哟！正是金钱毁灭了城邦，唆使了正直的心灵犯错，抹去了一切的道德。那个受了一点钱款贿赂就给波利尼斯下葬的人，正在自掘坟墓。如果你们不把他抓来，我就会按照我所宣布的那样处置你们。 侍卫 无论如何，我不是犯人。 克瑞翁 年轻人，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你是一个为了一点点钱财就出卖自己的人！ 侍卫 一个公正的国王竟然有如此错误的想法，这真让人难过。 克瑞翁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 侍卫 但愿能早点发现犯人吧。 （他和克瑞翁下场） 合唱队 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生灵。他们会乘船、会犁地、会捕猎、会打渔、会驯马，他们能思考、能说话。他们发明了符号、他们会生火取暖、他们会建造居所。他们摆脱了疾病的困扰。只有死亡是他们不能痊愈的疾病。人会行善、亦能作恶。如果他能遵从天地间的法规，那就会变得勇敢正直。但他却拒绝这些，拒不听从法规。罪犯从来就不能成为我们的主人。诸神啊，这是多么奇怪的预言！虽然难以置信，但却如此真实。难不成这说的就是安提戈涅？安提戈涅！安提戈涅！渎神的是你吗？你已经疯狂到彻底失去了理智！ （从舞台的右面，我们首先看到安提戈涅进场，被侍卫推着走，双肩和双手被侍卫捆住。） 侍卫 当场抓获。 克瑞翁 在哪？ 合唱队 她这不是来了。 克瑞翁 发生了什么事？ 侍卫 国王，机缘巧合让我不知该从何说起。询问这个年轻女人吧。她就是犯人。 克瑞翁 你们是什么时候抓到她的？怎么抓到的？ 侍卫 她在那里掩埋尸体。我就当场逮捕了她。 克瑞翁 告诉我更多的细节。 侍卫 因为过于惧怕你的威胁，我们才敢在尸体上铺上沙，并让它完全裸露在地上。然后，因为有臭味的缘故，我们在空气流通的小山丘高处坐着。为了不让大家睡着，我们还讲了好些笑话。突然，到了中午时分，一场沙尘暴席卷而来，刮断了树枝，我们连近在眼前的事物也看不到。等这场大风过后，我们就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尸体旁边。她在那声嘶力竭地叫嚷，接着用沙子把尸体埋好，从裙子下面掏出一个酒杯，便开始浇祭。嗬！我们立刻跳到了她面前，一瞬间便制止了她，我们审问她，而她保证不抵抗。我对以命换命感到遗憾，但凶手就是凶手，不是吗，女士。为了保全我的颜面，这实在再自然不过了。 克瑞翁 那你呢。你，用你那双诚实的眼睛回答，你否认？还是承认？ 安提戈涅 我大声地告诉你：是我做的。 克瑞翁 （对侍卫）站好队。去做别的吧，现在没你们的事了。 （对安提戈涅）你知道我的禁令吗？ 安提戈涅 知道。它早就被公布了。 克瑞翁 那你很有勇气，竟敢挑战禁令。 安提戈涅 这不是朱庇特颁布的禁令。正义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法律存在。我不相信你的法令能让个人的任性凌驾于凡间的法则之上，也不相信它能凌驾于那些没有记载但却无法抹除的法令之上。那些法令既不仅存于当今，也不只囿于过往。它是永存的，没人知道它起源于何时。难道，我应该因为一个人的想法而违背自己的神吗？我知道在这场行动的尽头等着我的将是死亡。我年纪轻轻就死了，这更好。唯一的不幸只在于我的兄弟还没有墓穴。其余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现在，如果你们把我当成一个疯子对待，那你们才是真正的疯子。 合唱队 看这坚韧的脾气，我就知道，她是俄狄浦斯的女儿。她正在与这不幸的命运对抗。 克瑞翁 但要知道，最坚定的灵魂却也是最脆弱的。正是最坚硬的铁 才会炸裂破碎。一匹马能被小小的马嚼子驯服，为你所用，有太多骄傲之人终被奴役……奴隶就该尽奴隶的本分。安提戈涅故意侮辱我，蔑视我，这样她就可以借此来夸耀自己。但如果我放任她这样做下去，那就是把她当成男人来看待了。虽然我是伊俄卡斯忒的兄弟，但不管是她还是她的姐妹都无法逃脱她们的命运。有人要见我，我知道现在广场上人们像蝙蝠一样疯狂。灵魂在夜里会迅速叛变。但这件事是犯罪，是我尤其厌恶的，它混淆事实，并且粉饰罪恶。 安提戈涅你除了我的死亡，还想要更多吗？ 克瑞翁 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