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彗星来的那一夜》导演: 黑暗不在头顶,而在心中
编者按:和《彗星来的那一夜》的导演+主演见面,是一场堪比朝圣的美妙经历——5万美元,5个晚上,1台手持摄影机+零剧本,导演詹姆斯·沃德·布柯特用极尽简陋的材料,刷新了“成为一部好科幻”的最低界限。而这个人,绝对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科幻导演中,最不正经、最可爱、对自己的作品理解最深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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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的某一天,詹姆斯·沃德·布柯特(James Ward Byrkit)站在自家客厅,兜里没钱,脑袋里却有一个疯狂的点子:
拍一部没有剧本的科幻片。
他找来一些能叫得动的演员朋友,递给他们几张小纸条,上面写了最简单的行动指令,宣布:你们要扮演的,就是“一个普通加州派对上最常见的那类人。”
虔诚的有神论者、小有名气的演员、前男友、情敌和出轨对象.......老友齐聚一堂,表面和气,实则各怀心事,而当彗星袭来,时空异变,人人自危。这就是《彗星来的那一夜》(以下简称《彗星》),它可能是你看过的最“不正经”的科幻片,拍摄用了5晚,成本5万美元,却入围烂番茄“2014年度百部最佳电影”,被誉为“低成本科幻圣经”,长期霸占各大“烧脑片单”榜首,是科幻迷最常挂在嘴边的电影之一。
这部电影把薛定谔玩了个底儿掉,然而此刻,它的导演詹姆斯却围着条毛线围脖,在我面前的地上劈叉:你说我用什么姿势接受采访?坐着?躺着?趴着?
他旁边的演员雨果·阿姆斯特朗(Hugo Armstrong)穿了件骚气的亮橙色衬衫,和片中那个严肃的大胡子休(Hugh)判若两人。他睡眼惺忪,表示时差没倒过来,晕乎乎的,“觉得街上随时会窜出一个紫色长毛怪。”
近日,在欧盟影展X惊奇幻想基地的特别策展单元,我和他们聊了一个小时,关于平行宇宙、薛定谔和另类科幻,得到了一些意外答案。
一、“这不是一部硬核科幻。”
故事从一场无聊的聚餐开始,人声嘈杂,镜头摇晃,画面烂得堪比盗摄DV,无论怎么看,《彗星》的开头都不像是一部科幻片该有的样子。
不过,导演詹姆斯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当时我在网上学习平行宇宙和量子物理,然后搜到了一个词‘退相干(decoherence)’,它解释了为什么不同的可能性不会同时发生。比如,这间屋子里可能有2000个你同时存在,只不过因为退相干,你们互不影响。‘退相干’的反面就是‘相干(Coherence,也是电影的英文名)’,表示平行宇宙坍缩,事情变得混乱而疯狂,而这个词在英语中也表示‘清晰/有条理’。它的两层意义刚好相反,我觉得很有意思。”
《彗星》的主题很简单:原本互相独立的平行宇宙同时出现,你走错了世界线,撞见了另一个自己,发现男/女朋友被调了包。科幻片中,这种题材并不少见,新鲜却的是拍摄方式:
没有剧本,没有台词,甚至没有表演,一切依赖于演员的临场反应。
人类并非绝对理性的生物,我们行为混乱,会在同一时间说话,不断重复相似的、无用的信息,周而复始。在演员们乱糟糟的即兴发挥中,詹姆斯头脑清晰,目标明确。为此,他计划了整整一年。
“我想要的是一场实验。”他强调,“而演员们的表现远超预期。只要稍加引导,他们就会给出惊艳的对白,出色的演绎。谢天谢地,幸亏我那时候没有喊cut......我一直想让演员更真实地对话,比如大家七嘴八舌地问wuuuut?你说啥?而不是乖乖坐着,等上一个人念完台词。”
打开此片在任意一家影评网站的留言区,你都能翻到十几篇详尽的考据:什么一共有24个平行世界啦,导演埋了405处伏笔啦,诸如此类。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每次剪辑都是一个不同的时空,因为人物服饰、屋内摆设不断变化。仅仅过了几秒钟,Mike的纽扣就突然解开了,Laurie的酒杯变了颜色,这都是在暗示:世界线发生了变动。
我举了几个例子,詹姆斯和雨果高兴得直拍大腿:哈哈哈哈这是我听过的最疯狂的脑洞。
“其实,我们早就发现了那些前后不一致。剧组里通常会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纠正穿帮镜头,可问题是,人手不够。”詹姆斯突然压低声音,眼睛变得疯狂,“所以我们决定:留着这些细节,吓唬观众吧。”
把穿帮作为平行世界存在的证据之一,在科幻片中可谓罕见,却也成了《彗星》被诟病的主要原因之一。很多人认为,影片关于量子物理的解释不甚严谨,彗星导致时空扰动的情节也太玄乎,不过导演眉头一皱:
“这不是一部纯粹的硬核科幻,它有奇幻的部分。最科幻情节只是雨果朗读‘薛定谔的猫’那段,剩下的,只是我试图用一种科学理论解释一场奇遇。”
《彗星》一共拍摄了5晚。某天,詹姆斯悄悄告诉雨果,今晚你要朗读一段关于薛定谔的文本,而他写给Mike的提示纸条是:雨果今晚会发表一段讲话。
“当大家意识到发生了无法解释的怪事,争吵不休,他突然开始科普量子物理学,所有人脸上都写着:wuuuuuuut?!这也是电影的一部分?!
有趣的是,薛定谔的猫根本解释不了那晚的状况。它只是让演员们变得更焦虑,把他们推向压力边缘。然后某些人,比如Mike,自作聪明地认为,他必须杀掉平行世界里的自己。”
詹姆斯说,假如你非要钻牛角尖,不如去指责哈利·波特的飞天扫帚。事情的重点在于,这是场实验,它挑战了电影的拍摄模式、成本分配和演绎方式。
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只有一间客厅和一台摄像机。彗星来的那一夜,只要人们内心的足够悸动,其余都不重要。饰演女主角艾米的Emily Baldoni曾在一次采访中透露,片中,她所有的尖叫都是真实的。
“对于执着于科学解释的观众,我感到抱歉,但这么做会毁了观影乐趣。千年以来,远在现代科学诞生之前,彗星就是魔法和神话的代名词,所以电影前几分钟,我已经告诉你:注意,一些神奇的事即将发生。我想探讨的是人性,量子物理只是辅助手段。”
二、黑暗不在头顶,而在心中
别的科幻让人害怕星空,但《彗星》让人害怕自己——“假如我就是那个黑暗版本怎么办”像一句诅咒,令Mike杀死了平行世界的自己,也令艾米彻底黑化。
全片最揪心的场景,是黑暗中艾米在街上独行,看见头顶划过的彗星,无数个平行世界里的房子,和无数种可能的自己——有的反目成仇,有的猜疑妒忌,无限种可能中,她选择了最好的世界,杀死了那个世界里的自己,取而代之。
世界线在这一刻收束,故事前所未有地清晰,这不是简单的“恶从心生”,而是那个你最熟悉、最信任的人——自我,彻底消失了。
冷静、理智、善良的艾米,变成了最凶狠的杀手。那一瞬间,格式塔崩塌,就像你面对镜子,发现里面是张陌生的脸。我没好意思告诉导演,看完电影的那晚,我没敢上厕所,就怕镜中的自己邪魅一笑:嗨,我是黑暗版本的你。
遇见自己,几乎是所有科幻故事中的死亡flag。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和和气气坐下来喝杯茶呢?
“世界上我们唯一害怕的东西,是自己。你畏惧暴力,因为你知道自己可以成为施暴者。所以,这部电影是一个隐喻。在你内心深处,总有一些令你不舒服、不认同、不能屈从的东西。如果你不与之斗争,事情就会变成这样——”詹姆斯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对着空气寒暄,“嘿,最近怎么样,聊聊核武器吧。”
三、你们需要找到自己的《阴阳魔界》
这部最不科幻的科幻,有一位最不像导演的导演。
他从世界顶尖动画学院CalArt的戏剧系毕业,曾在《加勒比海盗》里担任故事板艺术家;他是动画片《兰戈》的编剧,写了一只变色龙遭遇身份危机的故事。但詹姆斯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好莱坞星光之外的人。
当其他导演头疼如何摆脱《无姓之人》《源代码》等同类题材的包袱,或者学习教科书级别的《这个男人来自地球》,探索省钱和叙事的新花样时,詹姆斯根本就没有什么包袱:
“我拍完《彗星》,才听说《恐怖游轮》这些电影。谁知道所有人都在拍这类故事……”他揪起围巾一角假装抹眼泪。
“不过,没有多年绘制故事板的经验,我不可能对镜头感了然于胸,凭空决定哪个画面有用,哪个画面不行。”《彗星》出名后,经常有人跑到他家,希望学习导演速成的技巧。“我当然很想鼓励他们,但要说扛起机器就能拍电影,就是误人子弟了。”
又是一个典型的不循规蹈矩的宅。詹姆斯周身散发的特质,在很多专业科幻从业者身上都有体现——他们从小就泡在这些东西里,脑袋里有一吨怪想法。刚见面时,他问我“你们是科幻媒体?是不是那种专写宅宅的特别geek的新闻?”
评价一个东西“geek”,是詹姆斯式的赞扬。
“假如有钱,我还是想拍一部特别炫酷的太空歌剧。”他盯着地面一字一顿地说,表示你尽管笑话好了。
他最爱的电视剧是《阴阳魔界》,决定拍《彗星》,也只是想尝试一部类似风格的复古B级片,像电视剧《罗斯维尔》《世界奇妙物语》和早期《星际迷航》那样,在世俗场景里制造疏离感,除了外星人、机器人、时光机,也讨论生死和神鬼,内容偏向广义的“幻想”而非“科幻”。
“阴阳就是指介于两者之间的状态,无法定义,一切皆有可能。我喜欢这类东西,而你们(中国科幻电影人)需要找到自己的《阴阳魔界》。”
听到我说《彗星》在国内快成了“低成本科幻圣经”,詹姆斯说停,你再讲一遍,我要录下来。
一切都是必然的,他深耕多年,抛开一切法则,试探边界,找到了构成一部好电影的最低条件。
然而一切又是偶然,拮据的钱包,客厅里的奇想和无数次自我怀疑,共同构成了催化剂——种种机缘就像一次意外的小行星撞击,产生了《彗星》这块锋利的、不规则的碎片,在夜空里擦出骇人火花。
“我至今都纳闷这片子怎么就成了电影,而不是油管上的小视频。”詹姆斯很清楚,下一次,他可能不会这么幸运,“我不会去补救什么的,假如再来一次,的确可以拍得更好,我也痛恨那些手抖的镜头。但要不是因为当初赶时间,演员就不会呈现那么有力的表演。”
他选定了这个版本的自己,不是最好的,却欣然接受。詹姆斯·沃德·布柯特的盒子里,不存在两种状态的猫。
🔍| 关键词 |#彗星来的那一夜#
📃| 责编 | Raeka
🖋| 作者 |船长,宅学家,太空美学研究员,由碳酸饮料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