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冬天看过一场温暖的大雪
在冬天，我的很多梦境都和雪有关。我在梦里的白色天地站立，如同巨大寂静的闯入者。
在冬天，我所有和雪有关的梦境，朦胧，温暖，又使人惆怅。
就像昨晚，我梦见双音河下起大雪。
脱光了叶子的麻柳树；干涸河床上裸露出的每一颗河石头；山上黑绿色的松树、柏树和杂草；被金色秋天抛弃的荒野；挤挤挨挨的乡村房屋；狭窄坚硬的乡间公路，都被雪厚厚覆盖。那么白，那么大，仿佛有千万只上帝之手在往双音河撒雪花。
我打开手机相机拍摄，镜头里却什么也没有。好多好多人挤在河边，鱼儿成群闪耀银光。
我看见父亲也在，我扒开人群踮起脚看他，被他看到，他转头就要走，我喊他等等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从梦里醒来，窗外是重庆冬日一贯的灰色天空，灰绿色嘉陵江水仿佛静止的平面，天地间没有白茫茫大雪，也没有父亲。
我是看过比昨晚梦境里更大的大雪的。不在我的故乡双音河，在南天湖镇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只有两户人家的村子里，在我们全家租住在其中一户已经搬去县城的远房亲戚遗留下的土墙房子的时候。
那一年春天，我爸妈在南天湖镇一座深山边承包了上百亩当地村民的地，并且雇佣附近十几个村民种烤烟。
那一年秋天，烤烟因为我爸妈共同的高中同学借走了两卡车化肥而没有及时偿还，错过了烟叶施肥的最佳时机，加上天时不利，成色很差，上百亩烤烟都卖不下好价钱。
那一年冬天，欠下贷款的我爸妈只好放弃深山边的那一百亩租地，去南天湖镇镇上另谋出路。
奶奶家离我们租住的房子大约十分钟路程，我爸妈给足奶奶我们的生活费，央求奶奶我和哥哥周内放学后回她和叔叔家吃饭，晚上在他们家借住。
周末或者不是赶集天的时候我爸妈才回来从奶奶家接我们，我们一家回到租住的土墙房子里，到他们回到南天湖镇时，我们再回奶奶家。
那年冬天，我大概近5岁半，我哥哥大概7岁半多一些吧？
近三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那么清呢？往后我再大些的少年时代和青春时代，眼看着我哥哥无心求学，我的妈妈只能对我无数次的说，你什么都不要管，你要考学，要飞出大山，不要像爸爸妈妈这样。
后来我果然飞出了双音河，变成一个孤单在城里讨生活的人。
过去的事我刻意忘记，像很多从乡下来到城里的人一样为过去感到羞耻。过去的事我刻意记起，像很多从未在乡村生活过的城里人一样为离他们生活很远的乡村怀旧。
但那场近三十年前落在南天湖镇一个叫后槽的村庄里的大雪，不需要刻意记得，也不需要刻意忘却，它在我今晨醒来后，就在我眼前漫天飞舞。
没有任何征兆预示着那天下午会下大雪，即使有，也不是我们小孩子懂得的天象。临近中午奶奶提着棍子从她屋里追出来要打我哥哥的时候，我还在奶奶家的猪圈里尿尿。在奶奶家吃住的那个冬天，我除了白天尿频以外，几乎每晚都还在流尿，因此落得一个绰号：“流尿客”。
我急慌慌提裤子，裤子的松紧带七扭八扭也扭不回来，管不了那么多，我就跑出猪圈跑进奶奶的视野里。奶奶骂哥哥：“养你个烂娃儿，一天只晓得涨饭，羊子跑去别个红苕地头害人你也不晓得。你妹楞个大了只晓得流尿，哪来那么多尿流？你弟弟不是一样的喝稀饭迈？”
叔叔的儿子当然不是一样和我们喝稀饭。
“不去把羊子给我牵回来，中午你们莫想窝血（吃饭的意思）。”我奶奶转身进里屋照顾我叔叔的儿子了。这三岁多的小少爷刚起来吃了奶奶在火塘里给他一个人煮的陶罐饭和鸡蛋，又困了，要奶奶温柔细语哄睡。
奶奶在里屋哼起了我听不懂的歌，长长的尾音。奶奶的手有节奏的轻轻拍打着叔叔家弟弟的后背。我有些打瞌睡了，我不敢去睡。
我哥哥站在奶奶家的木门口，站一会儿，拿着他用木头给我做的还没完成的小滑板车，牵着我的手说：“妹，我们回我们各人屋头去。”他又放开我的手，绕过猪圈，钻进奶奶家的鸡窝，再出来时，他手心捧着两颗白白的鸡蛋。他说：“妹，我们也回去煮鸡蛋吃。”我的哥哥自小善于闯祸，他把他刚刚闯的祸忘在脑后了，为了他妹妹，为了他自己。
我们爬长长的坡回到我们的土墙房子里。我哥哥叫来邻居家十多岁的姐姐，那天中午的午饭，我们三个人吃到了小姐姐煮的哥哥从奶奶家偷来的鸡蛋，吃到了小姐姐用我家的土豆煮的土豆箜饭。
小姐姐在堂屋为我们生起了火塘就回到了她家。我从书包里掏出拼音本，拼音本的封面烂了一个角，我的铅笔断了一截，哥哥放下滑板车用沙刀帮我削。我写作业，他继续捣弄他的滑板车。
雪就是从那时开始下的。
先是从地坝外不远处的山林里下起来的，山林上的松树和柏树很快被压得直不起腰，随后是地坝边的梧桐树和苦楝树，苦楝树上摇摇欲坠的苦楝子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和雪花一起同归于尽掉落在地，再然后是地坝和山林之间的土地，被挖过的土地块也被雪盖起来了，最后才是我们的地坝和堆在地坝上的柴火，也被埋在雪下。
火塘里的木头快燃到尽头了，我被烟熏得流眼泪。透过眼泪从堂屋往外看，远远的，有两个白白的人在风雪中向我们的家走来，哥哥把滑板车扔在一边，冲出去，又冲进来，“妹，妹，是爸爸妈妈，是爸爸妈妈。”
我们的爸爸妈妈回来了。在屋檐下，爸爸妈妈的肩膀抖动，像抖动洁白翅膀，屋檐下也满是雪了。妈妈抱住我和哥哥，妈妈哭了。
妈妈的眼泪滴到火塘边，很快就干了。
妈妈说：“都怪那个向吉普，不是他不讲信用借了化肥说还不还，我们幺儿哪里过这样的日子？”
爸爸沉默，大雪也无声的下。
爸爸带我们到地坝上堆雪人。
他说：“我们今天都来堆个向吉普嘛。”
我和哥哥兴奋的给爸爸抱雪，手划开，再拢来，就是满怀的洁白的雪。雪在爸爸的大手里滚成一个圆圆的大雪球。爸爸说，那是向吉普的头。雪又在爸爸的大手里又滚成一个长长的大雪球，爸爸说，那是向吉普的身子。向吉普的眼睛又细又长，鼻子大大的，脸宽宽的。一个长着长长鼻子的向吉普很快立在我们空旷的坝子上了。
爸爸进里屋拿一顶旧帽子，给向吉普戴上，爸爸说：“天这么冷，还是给你戴个帽子嘛。”
我妈妈在屋檐下破涕为笑：“要给那个舅子戴帽子也，冻死他个不讲良心的！”
爸爸见妈妈笑了，拉我们兄妹俩回到火塘边，爸爸说：“向吉普，你个龟儿，我们现在烤火，你就只有冻起了撒。”
大雪簌簌下落，向吉普孤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二胡声在火塘边响起来了，随后是妈妈的哼唱声，哥哥的嘀咕声。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偎着妈妈就睡了。
在冬天，我所有和雪有关的梦境，朦胧，温暖，又使人惆怅。
就像昨晚，我梦见双音河下起大雪。
脱光了叶子的麻柳树；干涸河床上裸露出的每一颗河石头；山上黑绿色的松树、柏树和杂草；被金色秋天抛弃的荒野；挤挤挨挨的乡村房屋；狭窄坚硬的乡间公路，都被雪厚厚覆盖。那么白，那么大，仿佛有千万只上帝之手在往双音河撒雪花。
我打开手机相机拍摄，镜头里却什么也没有。好多好多人挤在河边，鱼儿成群闪耀银光。
我看见父亲也在，我扒开人群踮起脚看他，被他看到，他转头就要走，我喊他等等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从梦里醒来，窗外是重庆冬日一贯的灰色天空，灰绿色嘉陵江水仿佛静止的平面，天地间没有白茫茫大雪，也没有父亲。
我是看过比昨晚梦境里更大的大雪的。不在我的故乡双音河，在南天湖镇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只有两户人家的村子里，在我们全家租住在其中一户已经搬去县城的远房亲戚遗留下的土墙房子的时候。
那一年春天，我爸妈在南天湖镇一座深山边承包了上百亩当地村民的地，并且雇佣附近十几个村民种烤烟。
那一年秋天，烤烟因为我爸妈共同的高中同学借走了两卡车化肥而没有及时偿还，错过了烟叶施肥的最佳时机，加上天时不利，成色很差，上百亩烤烟都卖不下好价钱。
那一年冬天，欠下贷款的我爸妈只好放弃深山边的那一百亩租地，去南天湖镇镇上另谋出路。
奶奶家离我们租住的房子大约十分钟路程，我爸妈给足奶奶我们的生活费，央求奶奶我和哥哥周内放学后回她和叔叔家吃饭，晚上在他们家借住。
周末或者不是赶集天的时候我爸妈才回来从奶奶家接我们，我们一家回到租住的土墙房子里，到他们回到南天湖镇时，我们再回奶奶家。
那年冬天，我大概近5岁半，我哥哥大概7岁半多一些吧？
近三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那么清呢？往后我再大些的少年时代和青春时代，眼看着我哥哥无心求学，我的妈妈只能对我无数次的说，你什么都不要管，你要考学，要飞出大山，不要像爸爸妈妈这样。
后来我果然飞出了双音河，变成一个孤单在城里讨生活的人。
过去的事我刻意忘记，像很多从乡下来到城里的人一样为过去感到羞耻。过去的事我刻意记起，像很多从未在乡村生活过的城里人一样为离他们生活很远的乡村怀旧。
但那场近三十年前落在南天湖镇一个叫后槽的村庄里的大雪，不需要刻意记得，也不需要刻意忘却，它在我今晨醒来后，就在我眼前漫天飞舞。
没有任何征兆预示着那天下午会下大雪，即使有，也不是我们小孩子懂得的天象。临近中午奶奶提着棍子从她屋里追出来要打我哥哥的时候，我还在奶奶家的猪圈里尿尿。在奶奶家吃住的那个冬天，我除了白天尿频以外，几乎每晚都还在流尿，因此落得一个绰号：“流尿客”。
我急慌慌提裤子，裤子的松紧带七扭八扭也扭不回来，管不了那么多，我就跑出猪圈跑进奶奶的视野里。奶奶骂哥哥：“养你个烂娃儿，一天只晓得涨饭，羊子跑去别个红苕地头害人你也不晓得。你妹楞个大了只晓得流尿，哪来那么多尿流？你弟弟不是一样的喝稀饭迈？”
叔叔的儿子当然不是一样和我们喝稀饭。
“不去把羊子给我牵回来，中午你们莫想窝血（吃饭的意思）。”我奶奶转身进里屋照顾我叔叔的儿子了。这三岁多的小少爷刚起来吃了奶奶在火塘里给他一个人煮的陶罐饭和鸡蛋，又困了，要奶奶温柔细语哄睡。
奶奶在里屋哼起了我听不懂的歌，长长的尾音。奶奶的手有节奏的轻轻拍打着叔叔家弟弟的后背。我有些打瞌睡了，我不敢去睡。
我哥哥站在奶奶家的木门口，站一会儿，拿着他用木头给我做的还没完成的小滑板车，牵着我的手说：“妹，我们回我们各人屋头去。”他又放开我的手，绕过猪圈，钻进奶奶家的鸡窝，再出来时，他手心捧着两颗白白的鸡蛋。他说：“妹，我们也回去煮鸡蛋吃。”我的哥哥自小善于闯祸，他把他刚刚闯的祸忘在脑后了，为了他妹妹，为了他自己。
我们爬长长的坡回到我们的土墙房子里。我哥哥叫来邻居家十多岁的姐姐，那天中午的午饭，我们三个人吃到了小姐姐煮的哥哥从奶奶家偷来的鸡蛋，吃到了小姐姐用我家的土豆煮的土豆箜饭。
小姐姐在堂屋为我们生起了火塘就回到了她家。我从书包里掏出拼音本，拼音本的封面烂了一个角，我的铅笔断了一截，哥哥放下滑板车用沙刀帮我削。我写作业，他继续捣弄他的滑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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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就是从那时开始下的。
先是从地坝外不远处的山林里下起来的，山林上的松树和柏树很快被压得直不起腰，随后是地坝边的梧桐树和苦楝树，苦楝树上摇摇欲坠的苦楝子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和雪花一起同归于尽掉落在地，再然后是地坝和山林之间的土地，被挖过的土地块也被雪盖起来了，最后才是我们的地坝和堆在地坝上的柴火，也被埋在雪下。
火塘里的木头快燃到尽头了，我被烟熏得流眼泪。透过眼泪从堂屋往外看，远远的，有两个白白的人在风雪中向我们的家走来，哥哥把滑板车扔在一边，冲出去，又冲进来，“妹，妹，是爸爸妈妈，是爸爸妈妈。”
我们的爸爸妈妈回来了。在屋檐下，爸爸妈妈的肩膀抖动，像抖动洁白翅膀，屋檐下也满是雪了。妈妈抱住我和哥哥，妈妈哭了。
妈妈的眼泪滴到火塘边，很快就干了。
妈妈说：“都怪那个向吉普，不是他不讲信用借了化肥说还不还，我们幺儿哪里过这样的日子？”
爸爸沉默，大雪也无声的下。
爸爸带我们到地坝上堆雪人。
他说：“我们今天都来堆个向吉普嘛。”
我和哥哥兴奋的给爸爸抱雪，手划开，再拢来，就是满怀的洁白的雪。雪在爸爸的大手里滚成一个圆圆的大雪球。爸爸说，那是向吉普的头。雪又在爸爸的大手里又滚成一个长长的大雪球，爸爸说，那是向吉普的身子。向吉普的眼睛又细又长，鼻子大大的，脸宽宽的。一个长着长长鼻子的向吉普很快立在我们空旷的坝子上了。
爸爸进里屋拿一顶旧帽子，给向吉普戴上，爸爸说：“天这么冷，还是给你戴个帽子嘛。”
我妈妈在屋檐下破涕为笑：“要给那个舅子戴帽子也，冻死他个不讲良心的！”
爸爸见妈妈笑了，拉我们兄妹俩回到火塘边，爸爸说：“向吉普，你个龟儿，我们现在烤火，你就只有冻起了撒。”
大雪簌簌下落，向吉普孤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二胡声在火塘边响起来了，随后是妈妈的哼唱声，哥哥的嘀咕声。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偎着妈妈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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