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小屋(散文)
高速公路拆迁,母亲先盖了两间小屋。我常年在外奔波,承诺给母亲修建大宅的计划一拖再拖,十多年来,母亲蜗居在这块二十多平方米的石棉瓦小屋,直到辞世。
起初,小屋孤悬于宅基地西角,坐东朝西,视野开阔,三面被葱茏的菜园环绕,菜园外是茂盛的庄稼。水泥路隔开邻村的纷扰,通向数百步之外的国道和高速公路。远处群山纠纷、郁郁苍苍,秦岭、巴山逶迤的裙裾拖曳下来,蔓延伸进汉江一脉细流。好景不长,西边菜园拨给他人建起楼房,出入邻居院落,免不了受人闲气,不得已封堵西墙门窗,东墙挖洞开门。
奸商偷工减料,少砌几层砖,屋顶矮,酷暑难耐。一年后屋漏,情急加盖石棉瓦,再漏再盖,屋内胶合板吊顶。基础太浅,室内铺设红砖隔潮。想抬高房屋换瓦顶,与西邻商议,回答是:“你缩回一尺再说。”当初母亲盖房时,因为建在自家菜园,没仔细丈量边界,这一尺后来村里划给西邻,成了大麻烦。缩回一尺,意味着重建,只好作罢。
西邻建房后,东西两邻两座三层高楼对峙,小屋处于夹缝中,冬天北风夹带着雪花呼啸而过,吹得八十多岁老人站立不稳。乡亲说,这叫锯槽风,两边高中间低,南北通透,风从窄缝处夺路而出,经挤压后超强劲。母亲说,冬天一场感冒,北风吹开始,春暖花开结束,咳嗽半年。说这话时,母亲哭我也哭,我也砌起院墙,装院门,北面扎起秸秆挡风墙,门前移栽一株能遮阳的冬青树。
母亲生了十二胎十三个子女,多数因饥馑而夭折,活过一岁的不过半,活到现在的有五个。母亲一生豪气,独居,不愿倚靠子女。小屋外间作厨房,厨具尽量周全。没文化,年龄大了,听力减弱,这些设备对她是不小的考验。有一次,错把电热水壶放在煤炉上烧水,底盘烧化发出阵阵刺鼻的臭味才醒悟过来。
有自来水浇灌,母亲把院子里的三分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四季菜蔬连绵不断,葱姜蒜、辣椒萝卜白菜、黄瓜四季豆,红红白白,讨人喜欢。小屋里间是卧室,两张床,一米二大床母亲睡,八十公分简易床我睡。在家,我都陪母亲,闲话中等她入眠。
有时,母亲要我睡兄弟家,我都委婉拒绝了。时光匆匆,假期飞驰而过,每次都洒泪而别,母亲总是端坐院子冬青树下,越过低矮的北院墙,看着我朝大路走去。这时,我都忍着满眶的泪水不敢回头,拼命朝身后挥手。四年前,我在广东买了房子,还未等装修,接母亲来住。母亲放心不下她的小屋,舍不得那些老友,不到两年硬逼我送她回去。
去年回家,母亲有点糊涂,常常自言自语,生活难以自理,弟弟接去照料。电话里常听弟弟说,母亲糊涂更甚,行走艰难。我心急如焚!每年陪母亲最多二十多天,国庆假加上年休或探亲假,还要机关算尽,感动领导发慈悲。熬到五十五岁,乞求提前退休回老家陪老母,闹了很久,换来一个月假。
到家第一件事:买轮椅,推着母亲村中转一圈,跟所有人打招呼,跟邻居说话。回到小屋,母亲微笑着看我打扫庭院,静静地等我煮饭。
母亲说,想吃席。我连续几天去县城或镇上,用饭盒把土席菜肴轮流给母亲带回来。
母亲说,想上集。我用草绳把母亲拴在腰上,骑摩托车,背母亲逛街。
母亲说,想看看老姐妹。我想给母亲洗刷干净见人,还想带母亲上影楼拍照片……
可是,来不及了,早餐吃得少,面部浮肿起来。我给母亲洗脸、洗手、洗脚,送医院。我宽慰母亲,说,中秋节快到了,病很快就好了。母亲答应着,微微笑着,很平静、很安详。住院两日,竟离我而去!
安葬了母亲,心里空荡荡!夜里躺在被窝,猛然想起母亲嘱咐的一句话:“这床被子被面、被里和棉花都是全新,不许别人碰,留给你。”抚摸被子,我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徘徊庭院,庭院空落落,唯有为母亲遮阳栽种的冬青树如今盘口粗,亭亭玉立。冬青多籽,落下的树籽在树下野蛮生长,密密麻麻,绿油油一片。(201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