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景点的诞生和毁灭
一天,我们家的一个关系十分疏远的北方的远房亲戚突然来访。
吃过晚饭,我们坐着喝茶,聊完了可有可无的客套话,我问:“您来砖城是为公事还是私事呢?”他嘿嘿一笑:“我是特意来旅游的,还请了好几天假呢!”我们这儿从来也不是什么旅游城市,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可怜的旅游景点。“您来这儿有什么可玩的呢?还专门请假?”“你们这里现在出了一个全M国知名的景点,人都挤爆了,怎么你不知道吗?”“哦,哦……”我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也是有这么个地方。“我本来也不想打搅你们,自己去瞅瞅得了,不知怎么网上什么也搜不到,一点关于这景点的信息也没有。就只好来求助你本地人了。”“嗯,是的,网上关于那里的信息全部被删除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往他的杯子里兑了点茶:“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他说的那个景点,其实就是我们市中心广场上的名人雕像。那是一个近代的名人,听说跟我们砖城还颇有渊源,是谁我就不知道了,据说雕像上刻有名字和事迹,可是我从来没靠近去看过。那雕像早在二十年前就立在那儿了,并且是在我们砖城唯一的市中心的仅有的广场上,在我们这儿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的几个可怜的景点里,它还排不上号。雕像是什么做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石头吧。
这雕像有一个巨大的基座,大约有两人高,四四方方的,雕像就竖立在基座上。我的视线最多只达到过他的脚,再往上就懒得抬头看了——这也许是我颈椎病痛的根源——我因此而知道他是有脚的,竖立在那里的是他的全身塑像。可是如果我就站在他的脚下,抬头仰望他的头部,一定会觉得他的高昂的头颅好似是顶着天一样。这座雕像我们的市政府维护的很好,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也没注意过是多久,就会派人清洁维护一次。
有一天,一个清洁工人又来了。他穿着制服,扛着梯子,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桶,身后还背着一个挎包。谁也没注意到他,他把梯子靠在雕像的基座上,顺着梯子爬了上去。然后他就开始他的工作。他把桶里的液体从基座四周往下倾倒,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根手腕粗的绳子,绳子上缠绕着什么布条。他把绳子绑在雕像的双脚上,整理好那些布条,让它们从上面垂到地面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带血的布条绑在自己的额头上。做完了这一切,他就像只鸟似的蹲在那高高的基座上。
他的目的很容易达到,人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从四周向他这里聚拢来。“他们看他条幅上的字了吗?”“看了。如果我在那儿我也会看的。人们不得不看,这是一种强迫症。”他向人群喊话,大声说出某些相关部门对他的不公,他要讨回公道。但是人们充耳不闻,他们只顾拿着手机对着他一通猛拍,然后把照片或是视频上传到微信群里,这是他们渴盼已久的新鲜素材。一时间,连我这样孤陋寡闻的人都知道了这条实时新闻。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据说是他家的老房子被强行拆除了。因为和拆迁部门谈不拢,他既拿不到拆迁款,也没有地方住。”“他倒的是汽油吗?”“是汽油。他威胁说要点火自焚,除非答应他的要求。”“那结果怎么样?”
结果防暴警察来了,那一片地区被暂时封锁。荷枪实弹的警察开来无数的警车,呼啸着将他团团围住。最后,警察将他带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网络上流传的关于他和这件事的一切也被抹杀了。
“那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了吗?”“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把他弄下来的呢?从那么高。”“我也不知道。估计是骗吧。假意答应他的要求,把他弄下来带走,然后把他关起来。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我这位亲戚嘴里发出咝的一声,好像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而后那个地区很快肃清,交通恢复了。著名人物的雕像没有受到一点损伤,基座上的汽油也清洗干净了。什么都还和以前一样。人们使用各种交通工具每天从四面八方涌来,到达市中心的这个小广场后,围着它绕半圈,再向着四面八方涌去。我认为,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无意去抬头瞻仰雕像的头部,他们只瞥见他的脚踩着基座。他在那里,这就足够了。
但是相同之中又有所不同:每天雕像下面都有个人,头戴钢盔,身着警服,荷枪实弹,围着雕像转来转去地巡逻。这种巡逻很辛苦,因为他什么别的也不能干,甚至不能坐下休息一会儿;他得走来走去,精神高度紧张,并且这种紧张是二十四小时的。他们至少有四个人,也许更多,轮换着执勤,以保证执勤的效率。他们都是些忠诚的警察。一天夜里,他们中最忠诚的一位正在精神抖擞地执勤,白天忙碌的街道上几乎没什么车辆,广场四周的商店也已经打烊。他很享受这样的宁静。但是突然,根本没有任何预兆或示警,他听见轰隆一声,咔嚓一声,声音就在他身边,他本能地四下张望。突然,他感觉到他身边的雕像有异常的动静,他瞥了它一眼,感到不妙,他向着和雕像相反的地方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望,只见那巨大的著名人物已从那基座上倒下,无助地向他倾倒。如果它跌倒在地,必定会受到重创并发出可怕的声响,也许会惊醒全城的人,也许惊醒全国的人也不一定。他突然又勇敢了起来,他来不及转身,就背对着雕像,单膝跪地,挺直了背,两手向后做出一个托住的姿势,他刚准备好,雕像便倒在他的背上。
他的同事最初一定感到很幸运,因为不用再倒班了,他们被派去干别的活。但是很快他们的心理就产生了变化。
第二天他的这个经典的背负石像的姿势就霸占了人们的手机屏幕,并以病毒繁殖的速度迅速蔓延到全国。全国各地的记者开着汽车、坐着火车、飞机赶来采访他,他成了第一位看得见摸得着、真正亲切和平易近人的新闻人物。人们也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从家乡赶来,争相目睹他的风采。他们为他拍照,与他合影,在他身前留影,人们亲切地称呼他“背负石像的人”。无数的黑乌乌的话筒对着他的嘴,镁光灯闪得他眼睛都睁不开,面对人们期待和崇拜的眼神,他这个一夜成名的普通人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流下了眼泪。他的这一镜头在全国性的新闻节目中轮番播放,屏幕上充斥着他平凡的脸孔。一时之间,飞机票、火车票和汽油供不应求,我们这个一直以来总是冷冷清清的砖城一下子在全国出名了,旅游者纷至沓来,旅馆酒店再也没有空房,连民房都住满了。所有的商场、超市、店铺生意都好得难以想象,收银的人不停地点钱,开关收银机的抽屉,手指头都瘫痪了。所有的商店都在门口贴出了招聘营业人员的广告,连热衷于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都跑去当导购了。有很多小店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瞬间便卖空了,为了不错过这史无前例的巨大的人流,只好烧点白开水来卖,但是居然也很畅销。嗅觉灵敏的广告商们反应过来后急忙抢占市场,在他和雕像身边安插各种身穿广告服装的模特随时准备在别人的照片中插一脚,并将本品牌模特和这位新闻人物的合影到处散播;某些将身份放低的品牌创始人还亲自与他合影,作为该品牌有亲和力的佐证;某些厂商下雨为他提供带有醒目标志的雨衣;更有一家理发店每个月为他免费理发,并在手机人脉圈里直播理发过程。
市政府的反应:起先是错愕,反应不过来这事是不是应该马上制止;然后看到这件事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精神效应;在反应过来后,他们先是派遣警察维持秩序,催促相关部门收费,然后赶紧开会讨论,准备将关于这件事的应对措施提上议事日程。然而他们的会议还没来得及讨论出一点有用的东西,疯狂的情况戛然而止。我们整个砖城,从头到尾,从东到西,所有的城际高速路、市内的街道统统堵住了,前面的车回不去,后面的车也过不来,人们在漫长而绝望的等待中伸长了脖子张望,互相谩骂,而后又互相嘲弄,以此来消磨那凝滞不动的时间。
全城的警察都出动了,全城的人也纷纷加入维护治安的队伍。我们心甘情愿当志愿者,因为我们希望早日疏通堵塞,恢复正常。闭门不出的据说都是小偷和强盗,他们为不能施展拳脚而痛苦万分。
但是我们的加入只是使情况更糟糕。这就像是往城市心脏输送血液的道路血管突然堵塞了,我们想充当清道夫的角色,但是效果适得其反,只是使堵塞更加严重。最后连M国政府也惊动了,出动了直升飞机帮助疏散车辆和人流,并借助邻市的空闲道路将车分流出去,才得以解困。
我要说的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也没想过,他的这项工作不见得有什么伟大之处,但他的人是崇高的,他一旦开始了这件工作,想的就是要把这项工作坚持到底,并且从中找到了成就感和荣誉感。他突然肩负起了这件突如其来的工作,连和家人商量的时间都没有。如今他每天工作不能回家,不能照顾父母和妻儿。他们想念他的时候,只能跑来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看看他;而他想念他们的时候,只能想念。他的身体也为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每天只吃早晚两顿饭,必须由别人喂给他吃;吃饭的时候喝一点水,平时不喝;而为了方便,把排泄缩减到每日只需一次,也在别人的帮助下隐秘地完成。为了解决他的这些日常问题,我们头一次没有通过政府的允许,自发协调并组织了志愿者队伍,每天为他服务。每次六人:两人负责做饭,两人负责喂饭,两人负责排泄。每日为他服务所需的经费和物品,皆由砖城人自发捐赠,每日的账目——进项和支出都有专人计算并公示,而所有的人工服务都是免费的。我们惊讶于在没有任何上级的干预和指导下我们自己的耐心和责任感、荣誉感、组织能力,并且工作时间协调得非常好,风雨不改。
我也在给他送饭并喂饭的队伍中,有幸近距离接触过他,对他颇有感触。从外表看,他只是个普通人:他穿着廉价的制服,理着大众化的短发,五官要多看几眼才能记住。他费力地背负着石像,额头上青筋暴起,脸因为使劲而挣得通红,看起来有点像那些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所嫌恶的民工。但是他的态度非常坦然和平和,眼睛里闪烁着在别人那里难以见到的温柔。他很渴望和我们谈话。“我现在很平静,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他说:“以前我似乎是一个自由的人,可以到处走来走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但是我总是快乐不起来,没有精神追求,情绪不稳定,暴躁易怒,遇到一点刺激心情就难以平复。现在我看似是失去了自由,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但是我的心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这平静总是让我心情愉快。我乐于被人们围观,潮水般涌来的人群使我心潮澎湃;还有那些摄影机、照相机、手机,它们的噼噼啪啪的拍照的声音和镁光灯的闪烁使我热泪盈眶;我深深地感到我因为这件工作被人们迫切地需要,因而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感。诚然,我是辛苦的,而且这件工作我必须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我感觉不到肉体上的劳累,我在精神上是愉悦的。我每天呆在原地不动,就能看到全国各地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呼朋引类、拖家带口,只是为了一睹我的风采。他们使用各种高科技的摄影器材,选取各种角度为我拍照,然后把我的照片发送到互联网上去,使我足不出户也能被全国人民看到。我为我这光荣的使命而深感自豪。”他由于激动而说不下去了,我们不失时机地送上一口饭,看着他几乎没有咀嚼便将那一口饭挤入咽喉。我们很耐心地喂他吃饭,并力劝他多吃一点,因为他这项不眠不休的工作需要强大的体力。同时我们面含微笑,倾听他情绪高涨的演讲般的谈话,他似乎是羞于在众人面前表达自己的,但是他有强烈的表达的需要,于是他只向少数几个熟悉的人诉说。为了安慰我们的工作,也为了他一生的事业,他总是能把饭菜全部吞进肚子里,并且在我们给他擦拭嘴巴的时候道谢,说饭菜味道很好。他的善意和我们的善意在一起是如此地协调,几乎没有任何障碍便融合了。
这次事件之后,本市政府的官僚们将这个显然具有巨大经济利益的全新的景点的改善措施和管理办法迅速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们在一个月内开了五十二场讨论会,平均每天1.73场。人流量意味着购买、利润和税收。怎么样能保证有人多的好处而避开一些不利的因素呢?这是一个伟大的难题。但是在那五十二次会议之后,办法就轻松地产生了。
一、限制外省市每天每月每年进入本市的人流量和车流量。具体实施方法非常简单,首先在进入本市的公路收费站设置计时和计数关卡,超过规定的时间和数量就关闭闸门,禁止通行。这一措施给来往路过本市和回城的车辆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但是为了本市的“可持续性发展”,这些困难是有必要克服的。而这些人流量车流量的数值是经过有关部门严格测算的,是本市的道路交通能够承受的最大值。其次,限制飞机票火车票和长途汽车票的销售数量,同样这样做也给其他乘客带来了不便,但是也有必要克服。
二、提高本市所有和旅游休闲有关的商品的价格,包括旅馆住宿费、停车费、租车费、餐饮费以及该景点周围的商铺租赁费。因为与会的官僚和委员们认为这样可以轻松而巧妙地屏蔽低收入低素质人群,从而间接达到减少人流量的目的。
三、将该景点圈起来收费。在该景点一公里范围内建一圈铁艺围栏,只留一个一人通过的小口,小口周围设一个售票处,买票方可入场观看。这样做不仅可以给市政府增加一份收入,并且可以将一些闲杂人等排除在景点之外。至于票价,则还需开一个没有听众的听证会孜孜不倦地讨论。
三板斧一出,我们没用脑袋想都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但我们无力改变任何决定,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别无办法。
本市仍不乏观光者,但是盛况已经不再,商场店铺门可罗雀,停车场里空空荡荡,旅馆天天打折还是空房太多,饭店里的员工站在门口聊天聊得都没有话题了只好张望路人以打发无聊的时间……官僚和委员们开会庆祝,并在会后大排宴席,席间频频举杯。五十二场会议的努力初见成效。
铁艺围栏建好之后的一天,轮到我们送饭。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的英雄明显地消瘦了。而在那一天,他也没有胃口。我们仍殷勤地把饭送到他嘴边,他抿着嘴摇了摇头。“怎么了?”我,或是另一个人,我也不记得了,问。“唉,”他叹了口气说,“自从建了这笼子,我觉得我被囚禁起来了,我不再是英雄人物,而是个死囚犯了。越来越少的人来探望我,我好像突然被世人遗忘了。”他虽然还背负着石像,但是全身的肌肉都松懈了,他的血肉之躯内仿佛没有了灵魂,他面无血色,垂头丧气,意兴阑珊。“我现在常常感到孤独,这么大一块地方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我仿佛变成了石像本身,他们把我人为地屏蔽了。而来这里的人也不再像过去那般热情,他们只是冷淡地围着我转一圈,然后从喉咙里吐出一口痰,沿着来路返回了。”我们一再地劝他进食,安慰他事情会得到改善,但是他只是摇头,闭上了眼睛。
“如果像这样,把我人为地和这个热情、充满生机的世界隔离开来,那我的这项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似乎是在发问,又似是喃喃自语。
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一下扔进了冷水中,“呲”的一声热度减退,冷却下来。
“是呀。”我这位亲戚说,“我这次就是好不容易才订到的票,而且只有一张,所以只好我一个人代表全家来了。你哪天有空能带我去看看吗?我不是想逃票,我只是怕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规矩。”“呃……”“怎么,不方便吗?”“……你还没有听说吗?”“什么?”“他,他已经死了。”“谁?”“就是背负石像的人。”“什么时候?”“前天夜里。昨天送饭的人发现的。他倒在地上,被石像压垮了。市政府已经派人处理了现场,他们把他的尸体拖走送去了殡仪馆,并通知家属认尸和申领工伤补偿事宜。石像重新被立了起来并进行了清洗和修补。售票处立刻废弃了,售票的人失业了。高速公路收费站的计数器和计时器昨天晚上拆除了,所有的和旅游有关的商品的价格下月起恢复原价。一切都在昨天画上了句号。你来得真不凑巧。”
他愣住了,愣了半天缓不过劲来。
第二天,我陪他去了趟昔日的景点那儿,铁艺的围栏正在被拆卸装车,收费处已经成了一堆木夹板和碎玻璃的废墟,一群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忙碌着。我们试图往里走,去石像那儿看看,但被人制止了。“不能进!”这个身穿廉价制服的人简单地说,同时用手指指一块刚刚立起来的牌子。我们凑过去看,上面写着:“施工工地,闲人免进。”
20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