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三）
二十
这是冈田打蛇当天发生的事。阿玉同以前只用眼睛打招呼的冈田，亲切地谈上了几句话，她的心情不知怎地竟起了急剧的变化，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对一个女人来说，有些东西她虽然想要，但还不到想买的地步，比如手表啦戒指之类。每次打商店的橱窗经过，她总要瞅上一眼。但还不曾特地进过哪家商店。只不过是办别的事，路过时顺便去瞧瞧罢了。想要的欲望，同要买的计划，终究不能实现，她感到失望，产生了某种浮烦的、隐隐的淡淡哀伤。她以咀嚼这种情绪为乐事。与此相反，有时一个女人想要买到手的东西想得急切，也会感到极其痛苦，沉不住气，并为那件东西所苦恼。即使她明知再过几天就会轻易到手，她仍然是迫不及待。她会不顾寒暑、黑夜，还是雨雪天，一冲动起来，就要立即去买到手。干高买这行的女人，也并非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她只不过把想要的东西和想买的东西之间的界限弄模糊罢了。在阿玉看来，冈田以前只是属于她想要的东西，如今一转眼，变成了想买到手的东西了。
自从冈田救了小鸟以后，阿玉总想借这个缘份，设法接近冈田。起先她打算让阿梅带点什么礼品去酬谢一番。可是买什么好呢？买藤村的豆馅包送给他吧，这未免有点不明智。这太一般了，谁都会这样做。倒不如用碎布缝个肘垫送去更好。可是，这样做会让冈田觉得可笑，简直象天真少女之恋嘛。她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再说想出送点什么了，最后又怎样交阿梅送去呢？前些日子，倒请人在仲街印了名片，不过只添上一张名片，还嫌美中不足。真想挥上短短几笔。唉，真叫人为难啊！自己只念完普通小学，就停学了，后来甚至练字的工夫也没有，所以自己连一封象样的信也写不出来。据说邻居那位师傅曾在大府邸做过事，请她帮个忙也未尝不可。然而，自己又不愿意。虽然信中不打算写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但好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给冈田写过信。唉，这是怎么回事呢？
正如在同一条路上来回折腾一样，阿玉为这件事左思右想，有时连化妆或吩咐女佣干厨房活的事也都给忘了，后来才又想起来。就在这时刻，末造来了。阿玉给末造斟酒时，还在思想这桩事。末造责备她说：“想什么想入非非了？”她就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笑脸说：“噢，我什么也没有想呀！”说着心里扑通直跳。但是，她近来变得老练了，末造那敏锐的目光也不能轻易发现她有什么隐瞒的事。末造走后，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买了一盒点心，连忙让阿梅拿去，后来才发现没附上名片，也没给写封信就送去了。她也就突然从梦中惊醒。
第二天，不知是冈田没出来散步，还是阿玉本人没瞧见，她没能看见自己所思念的人。第三天，冈田又象往常一样打窗外经过。他只是朝窗户望了一眼就走过去了。屋里昏暗，他也没能看见阿玉。到了第四天，一到冈田平时路过的时间，阿玉就拿起一把草扫帚，在纤尘不染的格子门内，细心地打扫起来。那里除自己穿的竹皮草屐以外，只有一双低齿木屐，她也一忽儿挪到右边，一忽儿又倒到左边。阿梅从厨房出来说：“唉呀，让我来扫吧。”阿玉说：“行啊。你去看着煮着的东西吧。”说着把阿梅打发回厨房去了。就在这时候，恰巧冈田路过，他脱帽打了个招呼。阿玉手里拿着扫帚，脸颊飞红，呆若木鸡地屹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让冈田走过去了。阿玉象撒开烫手的火筷子似地把扫帚扔掉，脱掉竹皮草屐，急步走进了屋里。
阿玉在方形火盆边坐下，一边拨弄火灰一边思索：唉，我多傻啊！自己觉得今天天气这么凉快，打开窗户眺望未免太不自然，所以多此一举假装扫地，好不容易等他来了，自己又临阵怯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丈夫面前就是不好意思，想说的话也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然而，在冈田面前为什么偏偏就不能搭上几句话呢？自己麻烦过他，对他说几句感谢的话是很自然的嘛。今天连这个都不能表达出来，那么，恐怕已经失去对他说话的机会了。自己本想让阿梅送点什么去，可又不行；自己见着他，当面又说不出话来，简直是毫无办法啊。当时自己究竟为什么连话都出不了口呢。对了对了！当时我的确是想说来着，只是不知说什么好。又不能亲昵地唤一声“冈田先生”。既然如此，一见面就“喂喂”，又难以启齿。真是的，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心慌意乱，也是难怪的。就是现在平心静气来想，也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呢。不，不！自己有这样想法，是因为自己太傻了。其实不必同他招呼立即跑出去就好了。这样一来，冈田肯定会停下来，只要他停下脚步，自己无论如何也会说声“前些日子那件意外的事，承蒙帮忙，谢谢”之类的话。阿玉边想边拨弄着火灰，弄着弄着，水壶里的水沸腾了，把壶盖掀开，冒出腾腾的热气。
从那以后，阿玉开始动脑筋思考：是自己亲自去说呢，还是派佣人去。还没有拿定主意，天气变得凉润，黄昏时分再也难以开窗了。以往阿梅只早晨打扫一遍庭院，自从有了上次的事，她便早晚打扫两次，阿玉也难以插手了。阿玉有意晚点去澡塘，想在中途能遇上冈田。可是，从她家到坡下的澡塘，路程很短，难能见上一面。另外派佣人去这件事，日子拖久就越难派出了。
因此，阿玉一时强制自己暂不去想这件事。打那以后，我没对冈田说过感谢的话。不表示谢意，对不起人家，从这点来说，冈田为我办事，我是领过情的。冈田也会知道我是领过情的。也许维持眼前这种状态，反而要比毛手毛脚去道谢更好些。
然而，阿玉总企望把领情这件事作为开端，尽快接近冈田。只是想不出接近的办法和手段，每天为此暗中绞尽了脑汁。
阿玉是个好强的女人。当了末造的外妾，表面上遭人冷眼，背地里却叫人羡慕。在短短的岁月里，她备尝外妾的痛苦滋味。多亏这样，她才养成一种脾气，看破了红尘。她本质是个好人，但还缺乏社交经验，所以她要去接近住在简易公寓的学生冈田，也就感到发怵了。
上回难得见面亲切交谈，递送手巾，但始终未能发展到接近的阶段。发生那桩事以后，如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以前一样。所以过几天纵然风和日暖，有机会打开窗户再同冈田互打招呼，阿玉心里还是非常焦灼的。
末造来了，两人隔着方火盆相对面谈，她想：假如对方是冈田那就……起初她这么想的时候，自己还责备自己不知羞耻，后来渐渐变得无所谓了。她净想冈田的事，顺合着末造的话说，尔后就任随末造的意愿摆弄，自己却只顾闭目思念冈田了。偶尔还梦幻同冈田结婚，没有繁文缛节，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当她感到“啊，太高兴啦”的时候，发现对方不是冈田，而是末造，忽然惊醒过来，神经过于兴奋，彻夜辗转不能成眠，有时焦急得哭了起来。
转眼间到了十一月。接连几天是小阳春天气，打开窗户也不显眼，所以阿玉又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冈田了。迄今阴雨连绵，微带寒意，阿玉三天两头没看见冈田就郁郁不乐。尽管如此，她毕竟心地善良，从不为此对阿梅发过脾气，让人难堪。何况对末造，她更从不流露不悦的表情。惟独在这时候，她把胳膊支在方火盆边上，直愣愣地一言不发。有时阿梅问她：“您哪儿不舒服呢？”也仅此而已。最近接连见到冈田，格外感到意兴盎然。一天早晨，她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轻快地走出大门，到池端父亲的家去。
阿玉每周照例去探望父亲一次。每次都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因为父亲不许她呆太久。每次去她都受到父亲的慈祥关怀，有什么好吃的，全拿出来让她就茶吃。吃完了，父亲就会说：“你马上回去吧。”这不光是因为老人性子急，而是由于女儿嫁出去了，不能随便留在自己身边。记得阿玉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到父亲这儿，来时，她曾说过上午丈夫是绝不会来的，在这儿多呆一会儿也不要紧。父亲却不同意，说：“不错，或许过去上午不会来，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事临时又来呢？当然你跟丈夫请了假又是另一回事。可是，象你这样出来买东西，顺便绕到这儿来，怎么好久留呢？要是丈夫怀疑你到哪儿去，就不好办了。”
阿玉始终担心：父亲若知道末造的职业，他会不会心情不快呢？每次回去，她总是察颜观色，父亲好象什么也不知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父亲搬到池端不久，开始阅读租来的书，白天阅读也总是要戴着眼镜。这也限于读些纪实或评传之类的“抄写本”。最近是读《三河后风土记》，这是一本大部头的书。父亲说：眼下以读这部书为乐。有时出租书店老板向他推荐一些长篇传奇小说他就说那是瞎编的，连书也不瞧一眼。有时晚上眼乏了，不看书而去曲艺场。在曲艺场听说书，他就不问是真事还是瞎编了。他听单口相声，也听歌谣。在大街上的曲艺场，主要是说书，不是特别爱好的，一般人是不会去的。父亲的嗜好仅此而已，别无其他。父亲不爱同别人闲聊，连朋友也没有一个。因此他也就没有关系去打听末造的身世。
尽管如此，街坊还是了解来找老人家的那个美人是高利贷者的外妾。即使老大爷没有深交，如果左邻右舍住着嘴碎的人，他还是会听到讨厌的传闻的。但幸好一边邻居是博物馆馆员，爱玩字帖之类，成天价埋头练习书法；另一边邻居则是当今少见的雕刻师，他思想守旧，不搞热门工作，而专心致志从事自己爱好的篆刻，所以不用担心左右邻居会搅乱老大爷的平和生活。那年月，同老大爷家并排的人家，开店做买卖的，还有荞麦面铺莲玉庵、酥饼铺和前边靠大街拐角处的梳子铺十三屋，此外就没有别的铺子了。
老大爷一听见有人开格子门要进来的轻轻的木屐声，还没听到那柔声的招呼，他就已经知道是阿玉来了，于是放下手中的《三河后风土记》，在等着女儿。对老大爷来说，摘下眼镜看着可怜的女儿，就如同过最大的节日。女儿一来，老大爷一定摘下眼镜。按理说戴上眼镜看得更清楚，可老大爷总觉得透过镜片，仿佛隔了一层什么，不大满足。他想对女儿说的事，常常丢三落四，待女儿回去才发觉还有些事忘了说。但是，只有一句话忘不了，那就是问候末造说：“你丈夫好吗？”
今天阿玉看见父亲兴高采烈的样子，就让父亲讲阿茶局[德川家康之妾]的故事，还吃了她父亲从大街上的大千住分号买来的一尺见方的薄脆饼。父亲不时地问：“还不回去行吗？”阿玉笑着回答：“不要紧的。”终于玩到快晌午。她暗自想道：若告诉父亲最近末造经常突然回来，那么父亲就会说：“嗯，还不回去行吗？”催促得更加厉害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任性，不再去费那份心思，非得等末造不在家才来不可了。
二十一
气候渐冷，阿玉象洗物漕前那块埋在泥土里的踏板，铺上了一层白花花的晨霜。那条深井的长吊桶绳冷飕飕的，阿玉心疼阿梅，给她买了一副手套。阿梅却觉得戴戴脱脱，干起厨房活很不灵便，把领受下来的手套珍藏起来，仍旧光着手打水干活。不论是洗东西，还是擦地板、烧开水，她都赤着手干。眼看手都快皲裂了。阿玉担心地说：“都是你，就这样干活，把手弄湿了才冻坏的。手离开水就得马上擦干。干完活，别忘用肥皂洗手！”说着她把买来的肥皂交给了阿梅。就是这样，阿梅的手还是渐渐地皲裂了。阿玉觉得很是可怜，也感到奇怪，自己也干过阿梅那种活，可也没象阿梅那样把手弄裂呀。
阿玉不习惯早晨睡懒觉。可是近来阿梅一说什么“今早洗物漕都结冰了；再睡一会儿吧。”阿玉就索性裹在被子里不起床。教育家常告诫年轻人，为了不引起胡思乱想，上床就睡，醒来就起。因为把健壮的身躯裹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就会想入非非，好比让带毒的花在火中开放一样。这种时候，阿玉的想象相当自由驰骋，眼睛里射出一种光芒，象醉酒似地从眼睑到面颊都泛起了红潮。
一天，头晚晴空万里，群星竞耀，早晨却降了霜。阿玉久久地躺在被窝里睡懒觉了。这是近来养成的惰性。阿梅早已打开挡雨窗，直到朝阳从窗外透射进来，阿玉方才起床。她套上了一件肥短的棉外衣，用一根细腰带系上，走到廊檐外，用牙签剔起牙来。这时只听见格子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您来啦！”阿梅扬起了和蔼的招呼声，接着传来了进门的脚步声。
“噢，睡懒觉呐。”末造说着，在方形火盆前坐下。
“嗳哟，请别见怪。您来得真早啊。”阿玉连忙取出嘴里的牙签，把痰吐在痰盂里。她那浅浅的笑脸，跳入了末造的眼帘，末造从未见过这样的美。原来阿玉搬来无缘坡以后，一天比一天艳美。起初末造是看中了阿玉那可爱的小姑娘样儿，近来却觉得她的风采竟变得有一种迷人的魅力。末造看到了这种变化，认为阿玉开始懂得爱情了，而且是自己让她懂得的，也自感得意忘形了。可笑的是，末造能够洞察一切的慧眼，却错看了自己宠爱的女人的精神世界。阿玉原先是个细心侍候丈夫的女人，可是境遇急剧变化，她有时烦恼不已，有时又反躬自问，最后连自己都觉得发展到可以说是任性的地步。她的心变得象世上的女人接触了许多男人之后，仅赢得的那颗冷静的心一样了。末造被这样一颗心所愚弄，反而感到是一种愉快的刺激。阿玉的任性，也渐渐带点荒唐了。末造被这种荒唐扇起了情欲，于是更加迷恋阿玉了。末造不了解这一切的变化，便由此而产生了迷恋的感情。
阿玉蹲下把洗脸盆拉过来说：“请您把脸背过去好吗？”
“为什么？”末造边说边点燃了一支金天狗牌香烟。
“人家要洗脸嘛！”
“这不很好吗，快洗吧。”
“瞧，你看着，人家没法洗嘛。”
“真难对付啊。这样行了吧？”末造吐了一口烟雾，把身子转向廊道。他心里想道：这家伙多孩子气啊！
阿玉没脱衣服，只把衣领敞开，匆忙洗了个脸，比往常潦草。她没有什么微疵须要借化妆来掩饰、伪装美，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愿让人瞧见的。
末造起初是背向阿玉，过了不多久，他就把脸转向她了。阿玉背向末造，正在洗脸，她不知道末造已转过身来，待盥洗完把镜台拉到跟前，才看到镜中映现了末造叼着纸烟的面影。
“唉呀，你太不守规矩了！”阿玉虽这么说，却依然对镜理妆。敞开的衣领下露出了从脖颈到脊背的一块三角形的洁白肌肤；抬起手来还可以看到胳膊肘上方二三寸的地方软乎乎地鼓起的乳房，这是末造百看不厌的东西。末造心想：要是自己默默地等着，阿玉就可能会草草打扮，于是他有意轻松愉快地用慢条斯理的口吻说：
“不必着急嘛，我这么早来不是有什么急事。其实是上次你问我，我说过大约今晚来；现在我要去千叶一趟，事情办得顺利，明天就可以回来。要不然，也许到后天才能回来啦。”
正在梳理的阿玉说了声“唉哟”，便掉过头来，她脸上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你要老老实实等着我哟。”末造开玩笑地说罢，收起烟盒，霍地站起来走到门口。
“呀！连茶也没喝就……”阿玉说着，把梳子扔进梳头盒里，正要站起来送行，末造已经走出格子门了。
阿梅放下从厨房端上来的早饭，双手扶地抱歉地说：“真对不起。”
阿玉坐在方火盆边，用火筷子拨开盖在面上的火灰，微笑地说：“唉哟，干嘛要道歉呢？”
“方才我上茶晚了。”
“哦，原来是为这件事。那是我说的客套话，老爷也不会介意的。”阿玉说着拿起了筷子。
阿梅凝望着正在吃早饭的女主人，她性格爽朗，今天格外高兴，打刚才说罢“干嘛要道歉呢”，莞尔一笑，两颊就微微发红，笑影久久也没消去。阿梅的脑海里倏地掠过一个问号：这是为什么呢？可是，阿梅一贯单纯，那个问题没在她的头脑里扎根。只是受到主人愉快心情的感染，自己的心情也舒畅起来就是了。
阿玉直勾勾地望着阿梅的脸，她本来就高兴，现在更加兴奋了。她说：“喂，你想不想回家？”
阿梅瞪大惊讶的眼睛。那时还是明治十几年，沿袭着江户时代商家的习惯，即使是在本市区当佣人，除了一年两次假日[每年正月初一和七月十六日]以外，是绝不轻易放假回家的。
“今晚老爷大概不会来了，你想回家的话，就回去住一宿也可以。”阿玉又说了一遍。
“噢，是真的吗？”阿梅不是怀疑，而是受宠若惊才这样反问的。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绝不会造孽作弄你、欺骗你的呀！饭后不用你拾掇了，你可以马上走。今天好好玩个痛快，住它一宿，明儿可得早点回来呀！”
“明白了。”阿梅喜出望外，脸都涨红了。于是，一幕幕皮影戏般的情景，以非常快的速度互相交替地浮现出来：“父亲当车夫，家门口的土间排列着两三辆车，在衣柜和方火盆之间仅空下够铺一块坐垫的地方，父亲没出去干活时就父亲坐，父亲不在家时就母亲坐。她的鬓发常垂在一边脸颊上，很少从肩上脱下揽袖带。”
饭后，阿梅把餐具撤下。女主人虽说不用她拾掇，可她想该洗的还是要洗，于是她将热水倒在小桶里，叮铃哐当地把碗碟放了进去。这当儿，阿玉拿着一纸包东西走进来。 “唉呀，你还在收拾呀。洗这些东西并不费事，让我来洗嘛。你昨晚刚梳理过，这样也行了。快点去换换衣服吧。我没什么东西送给你，你就拿这个去吧。”说着阿玉把纸包递给了阿梅。纸包里装的是形似纸牌的蓝色五角钞票。
催促阿梅走后，阿玉利落地系大揽袖带，掖起衣服下襟，下厨房去了。好象顶有意思似的，开始洗刷起阿梅要洗而没洗的碗碟。在阿玉来说，这种活计操持有素，本应干得比阿梅麻利而仔细，可今天不知怎的，却慢慢吞吞，好象小孩子拿玩具一样，拿起一个碟子五分钟也不离手。然而，她的脸却神采飞扬，红润欲滴，更加浓丽了。眼睛凝望着虚空。
在她的脑海里，萦回着一个十分乐观的影像。一般来说，女人无论干什么事，在没下决心之前总是优柔寡断，迷茫得令人可怜。可一旦下了决心，就会象遮住眼晴的马勇往直前，而不会象男人那样左顾右盼。即使是深思熟虑的男人，对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也会感到疑惧，而女人却不把它放在眼里。因此往往男人不敢干的，女人却敢干，有时还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阿玉很想接近冈田，若从第三者观察，会觉得是犹豫不决，令人急不可耐。不过今早末造来辞别，说要去千叶之后，她就感到象一只顺风的小舟，扬帆而去，直奔彼岸。所以催促阿梅，让她回父母家里。碍事的末造到千叶去住宿，女佣阿梅又回父母家，从现在到次晨，自己不用受任何人牵掣了。这首先使她高兴不已。而且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似乎预兆着很容易就达到最终的目的。阿玉想：冈田会偏偏今天不打门前经过吗？决不会的。他有时还往返经过两次呢。就算头一次没碰上，第二次也不会错过的吧。今天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得和他搭上几句话儿。既然下定决心要搭话，就不会留不住他的。我已沦为可卑的外妾，而且是高利贷者的外妾。我只会比处女时漂亮，而不会丑陋。我且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让男人中意而遭遇不幸，又转化成意外的幸运。依我看来，我大概不至于马上被冈田认为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吧。不，肯定是不至于的。他如果认为我是个讨厌的女人，那么他每次见面就不会跟我打招呼了。就说那日打蛇吧，也是这样的嘛。这事发生在其他人家，他不见得都会帮忙吧。假使这事不是发生在我家，他说不定会佯装不知就径直过走呢。况且我是这样思念着他，虽说没到倾心的地步。但他或多或少领会到我这份心吧。哪儿的话，也许担心的事反而容易实现呢。阿玉想入非非了，连小木桶里的热水全冰凉了，她都没觉得冷。
把洗好的碗碟放回碗架上，阿玉又回到方火盆边坐下。她不知怎地，心神恍惚，有点怳惶不安的样了。她无意识地用火筷子把阿梅今早筛过的火灰来回拨弄了几下，然后蓦地站起身来，开始换衣裳。她是要到同朋街的梳头店去。那家梳头店是那个经常来给阿玉梳头的女人介绍的，她是个好人，她曾对阿玉说过：您出门的话，就请到那家店去梳理吧。可是阿玉至今还没去过一次。
二十二
西方的儿童读物里，有个叫“一根钉”的故事。我已记不清楚它的情节了，大约是说一个农民的儿子，坐上了一辆车轮少了一根钉的车子，因此遇到了麻烦的故事。我所讲的这个故事里，酱炖青花鱼恰好起到这根钉子的相同作用。
在简易公寓或学校宿舍的“包伙”中，有一种我讨厌的菜肴，我一见就毛骨悚然，宁肯忍饥挨饿，也不沾边。无论在通风设备多好的饭馆里，饭桌摆上多么卫生的饭菜，我只要看到那种菜肴，鼻子就立即嗅到宿舍食堂那种臭不可言的气味。一端上加上羊栖菜或相良麦麸，我就会马上引起这种嗅味的幻觉，甚至最终联想到酱炖青花鱼来。
然而，有一天，这种酱炖青花鱼竟上了上条公寓的晚餐桌上。我平日习惯一上饭菜就马上下筷，这回却不禁发怵。女佣盯着我的脸说：
“您不喜欢吃青花鱼吗？”
“倒不是讨厌青花鱼，红烧的话，我吃得可多啦。可是酱炖，我领教不了。”
“是吗，房东太太不了解这个情况。那么，给您换个鸡蛋吧。”女佣说着站起来正要走。
“等等。”我说， “其实我还不饿，我去散散步就回来。你替我向房东太太搪塞几句，可别说我腻味这个莱啊，免得让人家过分操心罗。”
“可是，这样太过意不去吧。”
“别说傻话啦。”
我刚站起来穿裤裙，女佣就把饭菜端出走廊去了。我对隔壁房间扬声问道：
“喂，冈田君在屋吗？”
“在，有什么事吗？”冈田用清脆的声音回答。
“没事。不过，我想出去散散步，顺路去丰国屋。咱们一起去好吗？”
“好吧。正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拿下挂在钉子上的帽子戴上，和冈田一道走出上条公寓。大约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吧。两人也没商量上哪儿，出了上条公寓的格子门，就往右拐了。
刚要下无缘坡的时候，我说：“喂，在呢。”说着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冈田。
“什么在？”冈田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所以他朝左侧的格子门望了望。
阿玉亭亭立在家门前。她虽消瘦，却是个美人。她同通常的婀娜健美的年轻女人一样，也经过一番梳妆打扮。在我眼里，同往日所看到的，说不清有什么变化，反正是一种异样的美。女人的脸发出光彩似的，使我感到耀眼夺目。
阿玉出神地望着冈田的脸。冈田有点慌张，连忙脱帽施了个礼，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我以第三者常有的无拘无束的态度，屡次回过头来，只见阿玉久久不断地凝视着冈田。
冈田微低下头，没有放慢已加快的脚步，下了斜坡。我也一声不响地跟着走下去。我万感交集。这种感情是基于想把自己放在冈田的地位上。但是，我的理智不许我产生这种念头。我内心呼唤：“干嘛，难道自己竟是这种可鄙的汉予吗？”我决心打消这种念头。但这种压制并不奏效，我自愧弗如。我之所以想把自己放在冈田的地位上，倒不是想委身于她的诱惑，只不过是觉得能够象冈田那样，为这般艳美的女子所爱慕，该是多么愉快啊！我若被她如此倾慕，那该怎么办呢？我要保持自由的意志。我不会象冈田那样逃避。我要见她，同她倾谈衷情。我不会弄脏自己洁净的身躯，我见她，只聊聊天。我会象爱护自己的妹子一样爱护她，帮助她，把她从泥潭中拯救出来。我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冈田和我默默地一直走到坡下的十字路口。当我们径直走过警察派出所前的时候，我好容易才开口说话：
“喂，这种情况不是太可怕了吗？”
“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说你吧，从刚才起你一定边走边想那个女人的事。我屡次回头，总瞧见她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背影。她现在大概还站在那儿朝这个方向望来呢。正象左传里的一句话：‘目逆而送之’啊！不过相反是女方这样做罢了。”
“别说这种话啦！我已经将来龙去脉跟你一个人坦白了。事到如今，不要再欺负我好吗？”
这么说着，不觉已走到了池畔，两人都稍停下了脚步。
“咱们绕到那边去吧。”冈田指着池子的北边。
“好吧。”我沿着池畔往左拐走了约莫十来步，望着左手并排的两层楼房，自言自语地道：“这是樱痴先生和末造君的邸宅呐。”
“瞧，这是多么鲜明的对照。不过，樱痴居士也并不那么廉洁奉公，不是吗？”冈田说。
我不假思索，反驳似地说道：“是啊，一成了政治家，不管干得多好，总会有人找你的碴儿的。”
这大概是想尽可能把福地先生和末造之间的距离拉大的缘故吧。
从福地邸宅板墙尽头往北走两三间，有家小房最近挂起一块写着“川鱼”的招牌。我望着那家说：“一看到这块招牌，不知怎的，我就想吃不忍池的菜肴了。”
“我也有同感。不过，那不至于是梁山泊好汉开的小店吧。”
我们一面对话，走过了通往池子北面的一座小桥。于是，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站在岸上观望着什么。他看见我们俩走近，喊了一声“啊”。他热衷于柔术，但儿科学科以外的书，一概不读，所以冈田和我同他交往并不密切，但也没有卑视他，只是说了声“是你呀！”。这个人的名字叫石原。
“你站在这儿看什么呢？”我问。
石原没作声，指了指池子那边。冈田和我透过濛濛灰的夕雾，随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只见从那条当时通向根津的小沟，直到我们三人眼下站着的池边，长满了一片茂盛的芦苇。苇丛接近池中心的枯叶，逐渐变得稀稀疏疏了。象残荷败叶般的苇叶、海绵般的苇穗是星罗棋布，叶子和穗茎参差不齐，弯成锐角，给景物增添了荒凉的情趣。透过枯褐色的茎缝，可以看见十来只雁悠闲地游来游去。也有的停着不动。
“石头能扔到那个地方吗？”石原望着冈田问道。
“扔是扔到的，问题是能不能击中。”冈田回答。
“试试看。”
冈田犹豫了：“它们睡着了吧？把石头扔过去，怪可怜的。”
石原笑了：“你真多情善感，不好办呀。你不扔，我来扔！”
冈田懒洋洋地捡起了一块石头：“那么我来把它们轰走。”说着悠地一声石头飞了出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飞石的方向，只见一只雁叭地把脑袋耷拉了下来。与此同时，另外两三只雁一边哀鸣一边振翅滑过水面跑散了。但是没有飞起来。耷拉着脑袋的那一只，依然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扔中了！”石原望了望池面，继续说：“待一会儿我去把那只雁捡来，到时你们帮我一把。”
“你怎样去捡？”冈田问。
我不由得竖起耳朵来听着。
“这会儿时间不合适。再过半小时天就阴黑。只要天一擦黑，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捡回来给你们看。用不着你们动手，你们到时在场就行。请答应我的要求吧，我请你们饱餐一顿雁肉。”石原说。
“真有意思。”冈田说， “可是，怎么打发这半个钟头呢？”
“我到附近溜达。你们随便上哪儿去都行。咱们三人都在这儿太显眼了。”
我对冈田说：“那么咱们俩绕池子一圈吧。”
“好吧。”冈田说走马上就走了。
二十三
我和冈田一起穿过花园街的一端，向东照宫方向走去。两人久久无言对答。“雁也有不幸的时候啊！”冈田自言自语。这没有任何逻辑上的联系，我的脑际就浮现出无缘坡那个女人的影像来。 “我只不过瞄准大雁所在扔过去就是。”这回冈田是冲着我说的。我“唔”地答应了一声，脑子里还盘想着那个女人的事。“不过我还想看看石原去捡那只雁呐。”良久我才开口言道。这回冈田只应了一声“唔”，就陷入沉思了。他多半是为雁的事耿耿于怀吧。
我们两人走过东照宫的石阶，往南朝弁天庙方向奔去。彼此的心里好歹投下了死雁的阴影，对话往往是断断续续的。我们打弁天庙牌坊前走过时，冈田仿佛硬要把思想转换另一个方向似的，脱口说出：“我有事要跟你说。”于是，我听到了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
冈田本想在今晚到我的房间里来跟我谈这件事的。正好我邀他散步，他就同我一道出门了。出来之后，原打算在吃饭的时候谈，看样子那样也不会谈成，于是就决定边走边简要地谈了。他决定不等毕业就出洋，已经拿到外务省发给的护照，并向大学提出了申请退学报告。因为来日本研究东方地方病的德国韦·布洛夫爱兹索尔教授，委托贝尔兹教授在会说德语的学生中物色一个汉文阅读能力较强的人，贝尔兹教授就介绍了冈田，于是韦教授付往返旅费四千马克和月薪两百马克雇佣了冈田。冈田到筑地去找韦教授，并接受考试。韦教授让冈田翻译了《素问》和《难经》各两三行，还有《伤寒论》和《诸病源候论》各五六行。在《难经》中不巧出现了“三焦”一节，冈田一时发懵了，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就音译了。总之考试合格，当场签订了合同。贝尔兹教授现任莱比锡大学教授，所以韦教授准备把冈田带去莱比锡，由韦教授一手承办，让冈田接受医生考试。据说写毕业论文，也可以使用替韦教授翻译出来的东方文献。冈田明天将要离开上条，搬到筑地韦教授的住所，因为韦教授在中国和日本买了许多书籍，冈田要替他打行李包。然后随韦教授考察九州，再从九州乘法国海运公司的船启程。
我不时停下脚步说：“真没想到啊！”“你真果断啊！”我本以为走得很慢，边走边听了他的这一番话，但是听完了，看看手表，同石原分手才过了十分钟。却已经绕了池子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看就要离开仲街后面的池端了。
“现在就去，未免太早了。”我说。
“咱们绕到莲玉吃碗荞麦而吧。”冈田建议。
我立即表示同意，我们又一起折回了莲玉庵。当时莲玉庵是下谷、本乡一带最有名的荞麦面铺。
冈田边吃荞麦面边说：“好不容易读到现在，不等毕业就走，实在是遗憾啊。不过，反正我是当不了公费留学生，失去这个机会，我就看不到欧洲啦。”
“那是喽，机不可失啊。毕业算得了什么。能在那边当个医生，还不是一样吗。何况即使不当医生，生活也不用发愁。”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只不过是想搞个头衔，随俗就是喽！”
“你这次出远门，走得相当仓促，来得及准备吗？”
“没什么，我这样去就行。据韦教授说，在日本做西服，那边也不一定合适。”
“是吗。我记得在《花月新志》上读过，成岛柳北在横滨忽然心血来潮，当机立断上船就走了。”
“嗯。我也读过。据说柳北连信都没给家里一封就走了。而我早就跟家里详细谈过了。”
“是吗，真令人羡慕啊。跟韦教授去，途中大概也用不着发愁吧。旅行是怎样个情况，我也想象不出来。”
“怎么个情况，我也不了解。昨天我见到柴田承柱先生，他过去照料过我，我把这事告诉了他，先生就给了我一本他写的出国须知。”
“噢，有这样的书吗？”
“嗯，是非卖品。据说是发给初次出国的。”
我们这么说着，看了看手表，还差五分钟就到点了。我和冈田赶紧走出莲玉庵，向石原等候的地方奔去。
池子已经锁在昏暗之中。雾霭茫茫，漆红的弁天庙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在那里等候的石原，拽着冈田和我走到池边，说：“时候正好，活着的大雁都换窝了。我马上下手，你们在这里给我打信号。瞧！不到六米远的地方有株往右弯垂的莲茎，再往前又有株往左弯垂的稍矮的。我朝那个方向一步步往前移动，如果走偏了，你们就在这里给我打信号纠正往右或是往左。”
“哦，这是视差的原理。水不深吧？”冈田说。
“没什么，用不着担心。没不了。”石原说着，利索地脱光了身子。
石原踩过去的地方，泥浆刚没膝。他象鹭鸶似地抬起腿来，再踩下去，发出吱吱的响声，时而深时而浅，步履维艰地往前走着。眼看就到那两株莲茎的前面了。过了片刻，冈田说：“靠右点！”石原就靠右边走。冈田又说：“靠左点。”因为石原太靠右了。忽然间，石原停住脚步，弯下身子。然后，马上往回走。他走过了远处那株莲茎，已经看到他右手拎着猎获物了。
石原走到岸边，大腿已被污泥弄脏了半截。猎获物原来是一只意外大的雁。石原马马虎虎地洗了脚，穿上了衣服。这一带很少有人来往，从石原下池子又登上岸这殴时间，一个过路人也没有。
“怎么带走呢？”我问。
石原边穿裤裙边说：“冈田，你的大衣最大，请你把它放在里头带走。菜在我那儿做。”
石原租了一间普通人家的房予。房东太太可取之处，就是为人不好，只要分给她一点猎获物，大概就可以堵住她的嘴。这房子是座落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胡同里，这条小胡同从汤岛山路延伸到岩崎邸宅的后门。石原扼要说明了把大雁带到那儿去的路线。首先，从这里到石原的住处，有两条路。一条从南边经过山路，另一条是从北边经过无缘坡，这两条路都必须绕岩崎邸宅走一大圈。远近差不离。这种场合，不必多问，路障是警察派出所。两条路上都有。权衡利弊，最后决定避开那条热闹的山路，走较背的无缘坡。把大雁交给冈田，藏在大衣里带走，其他两人在他左右簇拥，以遮掩冈田的身体。大家认为这是最上策。
冈田露出一丝苦笑，但还是带了。不论怎么藏，总是从大衣下摆露出两三寸羽毛。而且大衣下摆弄得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冈田的体态象个圆锥形。石原和我必须遮掩他，使他不那么显眼。
二十四
“好啦，就这样走吧。”石原说着，和我把冈田夹在当中开步走了。三人最担心的，是在无缘坡下十字路口的那个派出所。石原大吹大擂经过那儿的经验，不管怎样讲，在我听来，就是心不能动摇，一动摇就会有漏洞；一有漏洞，就容易被人钻空子。石原引了老虎不咬醉汉的例子。他的这套道理，大概是从柔术师傅那里听来的，现在原封不动复述一遍罢了。
“那么，警察是老虎，我们三人是醉汉罗。”冈田揶揄地说。
“安静！”石原喊了一声。因为他们已经快到无缘坡的拐角处了。
一拐角就是小胡同。同茅街的商家和沿池子的邸宅形成了背靠背的布局。那时候，两旁还停放着一些板车什么的。从拐角处已经可以看见站在十字路口的警察的身影。
突然，伴着冈田左侧走的石原，对冈田说：“喂，你知道求圆锥立方积的公式吗？什么？不知道？那很简单嘛。底乘高，再乘以三分之一。若底是圆的，那么1／3r2πh就是立方积了。只要记住π=3.1416，那就很容易求出来。我能把π记到小数点八位。即π=3.14159265。其实，小数点八位以上的数字就没必要记了。”
说着说着，三人经过了十字路口。警察站在我们走过的胡同的左侧派出所前面，盯着从茅街往根津方向奔跑的人力车。对我们只是无意地投以一瞥。
“什么呀，我算出圆锥的立方积来了。”我对石原说。
这时，我的眼帘里跳进了站在坡道半路上朝这边望着的那个女人的倩影。我心里不禁感到一种莫可言说的激动。我所想的，已不是从池子北面折回来时沿路上走过了派出所警察的事，而是那个女人的事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女人好象是在等候着冈田。果然，未出所料，女人从自家走出两三间来到我们这里了。我不让石原瞧见，偷偷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冈田。冈田平素红扑扑的脸，的确更加艳红了。他偶尔把手放到帽檐上装着动动帽子。那女人的脸，象块化石，凝固不动。她那双美丽的睁大的眼睛，深处蕴含着一种无限依依之情。
这时，石原的回话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无心去咀嚼它的含意。我估计，他多半是看到冈田的大衣下摆鼓鼓囊囊，样子象个圆锥形，因此说出圆锥的立方积吧。
石原也瞧了那女人一眼。看样子，他只觉得她是个美人，其他倒没介意。他接着又开口说：“我之所以给你们讲这不动摇的秘诀，那是因为我担心你们没有经验，临阵畏怯，才想出这个法子转移你们的注意力。不管提什么，总要提一个问题，所以我才提出圆锥的公式来。我这个办法还是好的，你们多亏圆锥的公式，才能保持自然的神态打警察跟前走过的啊！”
我们三人来到岩崎邸宅向东拐，进入了连一辆单人坐的人力车也错不过去的小胡同，也可以说完全脱离危险了。石原离开冈田身边，象是领路人，走到前头去了。我又一次回过头去，已经看不见那女人的倩影了。
当晚，我和冈田在石原家里一直待到拂晓，陪着石原吃雁肉佐酒。留洋的事，冈田一句也没有提及，我也把想说的许多话咽了回去。我侧耳倾听石原和冈田交流赛艇的经验。
回到上条公寓，我太困乏，又有几分醉意，没能同冈田聊上几句，就分手就寝了。次日我从大学回来，冈田已不在了。
正如一根钉子也会引起一件大事一样，上条公寓的一顿晚餐上了酱炖青花鱼，就使冈田和阿玉永远不能相见了。不仅如此，还有比这更大的事，不过这是属于“雁”这个故事范围以外的事了。
我现在写完了这个故事，屈指一算，打那时起已过了三十五个春秋。这个故事的一半，是同冈田密切交往中所发生的。另一半，是在冈田离开以后，出乎意料地我认识了阿玉，从阿玉那里听来的。好比立体镜是把镜下的左右两张图作为一个影像来显现似的，前面看到的事同后面听说的事对照起来，就成了这个故事。也许读者会问：“你怎么认识阿玉？又在什么情况下听到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正如前面谈到的，是属于这个故事范围之外。不用说，我当然不具备条件充当阿玉的情人。希望读者最好不要妄加猜测。
这是冈田打蛇当天发生的事。阿玉同以前只用眼睛打招呼的冈田，亲切地谈上了几句话，她的心情不知怎地竟起了急剧的变化，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对一个女人来说，有些东西她虽然想要，但还不到想买的地步，比如手表啦戒指之类。每次打商店的橱窗经过，她总要瞅上一眼。但还不曾特地进过哪家商店。只不过是办别的事，路过时顺便去瞧瞧罢了。想要的欲望，同要买的计划，终究不能实现，她感到失望，产生了某种浮烦的、隐隐的淡淡哀伤。她以咀嚼这种情绪为乐事。与此相反，有时一个女人想要买到手的东西想得急切，也会感到极其痛苦，沉不住气，并为那件东西所苦恼。即使她明知再过几天就会轻易到手，她仍然是迫不及待。她会不顾寒暑、黑夜，还是雨雪天，一冲动起来，就要立即去买到手。干高买这行的女人，也并非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她只不过把想要的东西和想买的东西之间的界限弄模糊罢了。在阿玉看来，冈田以前只是属于她想要的东西，如今一转眼，变成了想买到手的东西了。
自从冈田救了小鸟以后，阿玉总想借这个缘份，设法接近冈田。起先她打算让阿梅带点什么礼品去酬谢一番。可是买什么好呢？买藤村的豆馅包送给他吧，这未免有点不明智。这太一般了，谁都会这样做。倒不如用碎布缝个肘垫送去更好。可是，这样做会让冈田觉得可笑，简直象天真少女之恋嘛。她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再说想出送点什么了，最后又怎样交阿梅送去呢？前些日子，倒请人在仲街印了名片，不过只添上一张名片，还嫌美中不足。真想挥上短短几笔。唉，真叫人为难啊！自己只念完普通小学，就停学了，后来甚至练字的工夫也没有，所以自己连一封象样的信也写不出来。据说邻居那位师傅曾在大府邸做过事，请她帮个忙也未尝不可。然而，自己又不愿意。虽然信中不打算写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但好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给冈田写过信。唉，这是怎么回事呢？
正如在同一条路上来回折腾一样，阿玉为这件事左思右想，有时连化妆或吩咐女佣干厨房活的事也都给忘了，后来才又想起来。就在这时刻，末造来了。阿玉给末造斟酒时，还在思想这桩事。末造责备她说：“想什么想入非非了？”她就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笑脸说：“噢，我什么也没有想呀！”说着心里扑通直跳。但是，她近来变得老练了，末造那敏锐的目光也不能轻易发现她有什么隐瞒的事。末造走后，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买了一盒点心，连忙让阿梅拿去，后来才发现没附上名片，也没给写封信就送去了。她也就突然从梦中惊醒。
第二天，不知是冈田没出来散步，还是阿玉本人没瞧见，她没能看见自己所思念的人。第三天，冈田又象往常一样打窗外经过。他只是朝窗户望了一眼就走过去了。屋里昏暗，他也没能看见阿玉。到了第四天，一到冈田平时路过的时间，阿玉就拿起一把草扫帚，在纤尘不染的格子门内，细心地打扫起来。那里除自己穿的竹皮草屐以外，只有一双低齿木屐，她也一忽儿挪到右边，一忽儿又倒到左边。阿梅从厨房出来说：“唉呀，让我来扫吧。”阿玉说：“行啊。你去看着煮着的东西吧。”说着把阿梅打发回厨房去了。就在这时候，恰巧冈田路过，他脱帽打了个招呼。阿玉手里拿着扫帚，脸颊飞红，呆若木鸡地屹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让冈田走过去了。阿玉象撒开烫手的火筷子似地把扫帚扔掉，脱掉竹皮草屐，急步走进了屋里。
阿玉在方形火盆边坐下，一边拨弄火灰一边思索：唉，我多傻啊！自己觉得今天天气这么凉快，打开窗户眺望未免太不自然，所以多此一举假装扫地，好不容易等他来了，自己又临阵怯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丈夫面前就是不好意思，想说的话也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然而，在冈田面前为什么偏偏就不能搭上几句话呢？自己麻烦过他，对他说几句感谢的话是很自然的嘛。今天连这个都不能表达出来，那么，恐怕已经失去对他说话的机会了。自己本想让阿梅送点什么去，可又不行；自己见着他，当面又说不出话来，简直是毫无办法啊。当时自己究竟为什么连话都出不了口呢。对了对了！当时我的确是想说来着，只是不知说什么好。又不能亲昵地唤一声“冈田先生”。既然如此，一见面就“喂喂”，又难以启齿。真是的，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心慌意乱，也是难怪的。就是现在平心静气来想，也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呢。不，不！自己有这样想法，是因为自己太傻了。其实不必同他招呼立即跑出去就好了。这样一来，冈田肯定会停下来，只要他停下脚步，自己无论如何也会说声“前些日子那件意外的事，承蒙帮忙，谢谢”之类的话。阿玉边想边拨弄着火灰，弄着弄着，水壶里的水沸腾了，把壶盖掀开，冒出腾腾的热气。
从那以后，阿玉开始动脑筋思考：是自己亲自去说呢，还是派佣人去。还没有拿定主意，天气变得凉润，黄昏时分再也难以开窗了。以往阿梅只早晨打扫一遍庭院，自从有了上次的事，她便早晚打扫两次，阿玉也难以插手了。阿玉有意晚点去澡塘，想在中途能遇上冈田。可是，从她家到坡下的澡塘，路程很短，难能见上一面。另外派佣人去这件事，日子拖久就越难派出了。
因此，阿玉一时强制自己暂不去想这件事。打那以后，我没对冈田说过感谢的话。不表示谢意，对不起人家，从这点来说，冈田为我办事，我是领过情的。冈田也会知道我是领过情的。也许维持眼前这种状态，反而要比毛手毛脚去道谢更好些。
然而，阿玉总企望把领情这件事作为开端，尽快接近冈田。只是想不出接近的办法和手段，每天为此暗中绞尽了脑汁。
阿玉是个好强的女人。当了末造的外妾，表面上遭人冷眼，背地里却叫人羡慕。在短短的岁月里，她备尝外妾的痛苦滋味。多亏这样，她才养成一种脾气，看破了红尘。她本质是个好人，但还缺乏社交经验，所以她要去接近住在简易公寓的学生冈田，也就感到发怵了。
上回难得见面亲切交谈，递送手巾，但始终未能发展到接近的阶段。发生那桩事以后，如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以前一样。所以过几天纵然风和日暖，有机会打开窗户再同冈田互打招呼，阿玉心里还是非常焦灼的。
末造来了，两人隔着方火盆相对面谈，她想：假如对方是冈田那就……起初她这么想的时候，自己还责备自己不知羞耻，后来渐渐变得无所谓了。她净想冈田的事，顺合着末造的话说，尔后就任随末造的意愿摆弄，自己却只顾闭目思念冈田了。偶尔还梦幻同冈田结婚，没有繁文缛节，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当她感到“啊，太高兴啦”的时候，发现对方不是冈田，而是末造，忽然惊醒过来，神经过于兴奋，彻夜辗转不能成眠，有时焦急得哭了起来。
转眼间到了十一月。接连几天是小阳春天气，打开窗户也不显眼，所以阿玉又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冈田了。迄今阴雨连绵，微带寒意，阿玉三天两头没看见冈田就郁郁不乐。尽管如此，她毕竟心地善良，从不为此对阿梅发过脾气，让人难堪。何况对末造，她更从不流露不悦的表情。惟独在这时候，她把胳膊支在方火盆边上，直愣愣地一言不发。有时阿梅问她：“您哪儿不舒服呢？”也仅此而已。最近接连见到冈田，格外感到意兴盎然。一天早晨，她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轻快地走出大门，到池端父亲的家去。
阿玉每周照例去探望父亲一次。每次都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因为父亲不许她呆太久。每次去她都受到父亲的慈祥关怀，有什么好吃的，全拿出来让她就茶吃。吃完了，父亲就会说：“你马上回去吧。”这不光是因为老人性子急，而是由于女儿嫁出去了，不能随便留在自己身边。记得阿玉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到父亲这儿，来时，她曾说过上午丈夫是绝不会来的，在这儿多呆一会儿也不要紧。父亲却不同意，说：“不错，或许过去上午不会来，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事临时又来呢？当然你跟丈夫请了假又是另一回事。可是，象你这样出来买东西，顺便绕到这儿来，怎么好久留呢？要是丈夫怀疑你到哪儿去，就不好办了。”
阿玉始终担心：父亲若知道末造的职业，他会不会心情不快呢？每次回去，她总是察颜观色，父亲好象什么也不知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父亲搬到池端不久，开始阅读租来的书，白天阅读也总是要戴着眼镜。这也限于读些纪实或评传之类的“抄写本”。最近是读《三河后风土记》，这是一本大部头的书。父亲说：眼下以读这部书为乐。有时出租书店老板向他推荐一些长篇传奇小说他就说那是瞎编的，连书也不瞧一眼。有时晚上眼乏了，不看书而去曲艺场。在曲艺场听说书，他就不问是真事还是瞎编了。他听单口相声，也听歌谣。在大街上的曲艺场，主要是说书，不是特别爱好的，一般人是不会去的。父亲的嗜好仅此而已，别无其他。父亲不爱同别人闲聊，连朋友也没有一个。因此他也就没有关系去打听末造的身世。
尽管如此，街坊还是了解来找老人家的那个美人是高利贷者的外妾。即使老大爷没有深交，如果左邻右舍住着嘴碎的人，他还是会听到讨厌的传闻的。但幸好一边邻居是博物馆馆员，爱玩字帖之类，成天价埋头练习书法；另一边邻居则是当今少见的雕刻师，他思想守旧，不搞热门工作，而专心致志从事自己爱好的篆刻，所以不用担心左右邻居会搅乱老大爷的平和生活。那年月，同老大爷家并排的人家，开店做买卖的，还有荞麦面铺莲玉庵、酥饼铺和前边靠大街拐角处的梳子铺十三屋，此外就没有别的铺子了。
老大爷一听见有人开格子门要进来的轻轻的木屐声，还没听到那柔声的招呼，他就已经知道是阿玉来了，于是放下手中的《三河后风土记》，在等着女儿。对老大爷来说，摘下眼镜看着可怜的女儿，就如同过最大的节日。女儿一来，老大爷一定摘下眼镜。按理说戴上眼镜看得更清楚，可老大爷总觉得透过镜片，仿佛隔了一层什么，不大满足。他想对女儿说的事，常常丢三落四，待女儿回去才发觉还有些事忘了说。但是，只有一句话忘不了，那就是问候末造说：“你丈夫好吗？”
今天阿玉看见父亲兴高采烈的样子，就让父亲讲阿茶局[德川家康之妾]的故事，还吃了她父亲从大街上的大千住分号买来的一尺见方的薄脆饼。父亲不时地问：“还不回去行吗？”阿玉笑着回答：“不要紧的。”终于玩到快晌午。她暗自想道：若告诉父亲最近末造经常突然回来，那么父亲就会说：“嗯，还不回去行吗？”催促得更加厉害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任性，不再去费那份心思，非得等末造不在家才来不可了。
二十一
气候渐冷，阿玉象洗物漕前那块埋在泥土里的踏板，铺上了一层白花花的晨霜。那条深井的长吊桶绳冷飕飕的，阿玉心疼阿梅，给她买了一副手套。阿梅却觉得戴戴脱脱，干起厨房活很不灵便，把领受下来的手套珍藏起来，仍旧光着手打水干活。不论是洗东西，还是擦地板、烧开水，她都赤着手干。眼看手都快皲裂了。阿玉担心地说：“都是你，就这样干活，把手弄湿了才冻坏的。手离开水就得马上擦干。干完活，别忘用肥皂洗手！”说着她把买来的肥皂交给了阿梅。就是这样，阿梅的手还是渐渐地皲裂了。阿玉觉得很是可怜，也感到奇怪，自己也干过阿梅那种活，可也没象阿梅那样把手弄裂呀。
阿玉不习惯早晨睡懒觉。可是近来阿梅一说什么“今早洗物漕都结冰了；再睡一会儿吧。”阿玉就索性裹在被子里不起床。教育家常告诫年轻人，为了不引起胡思乱想，上床就睡，醒来就起。因为把健壮的身躯裹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就会想入非非，好比让带毒的花在火中开放一样。这种时候，阿玉的想象相当自由驰骋，眼睛里射出一种光芒，象醉酒似地从眼睑到面颊都泛起了红潮。
一天，头晚晴空万里，群星竞耀，早晨却降了霜。阿玉久久地躺在被窝里睡懒觉了。这是近来养成的惰性。阿梅早已打开挡雨窗，直到朝阳从窗外透射进来，阿玉方才起床。她套上了一件肥短的棉外衣，用一根细腰带系上，走到廊檐外，用牙签剔起牙来。这时只听见格子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您来啦！”阿梅扬起了和蔼的招呼声，接着传来了进门的脚步声。
“噢，睡懒觉呐。”末造说着，在方形火盆前坐下。
“嗳哟，请别见怪。您来得真早啊。”阿玉连忙取出嘴里的牙签，把痰吐在痰盂里。她那浅浅的笑脸，跳入了末造的眼帘，末造从未见过这样的美。原来阿玉搬来无缘坡以后，一天比一天艳美。起初末造是看中了阿玉那可爱的小姑娘样儿，近来却觉得她的风采竟变得有一种迷人的魅力。末造看到了这种变化，认为阿玉开始懂得爱情了，而且是自己让她懂得的，也自感得意忘形了。可笑的是，末造能够洞察一切的慧眼，却错看了自己宠爱的女人的精神世界。阿玉原先是个细心侍候丈夫的女人，可是境遇急剧变化，她有时烦恼不已，有时又反躬自问，最后连自己都觉得发展到可以说是任性的地步。她的心变得象世上的女人接触了许多男人之后，仅赢得的那颗冷静的心一样了。末造被这样一颗心所愚弄，反而感到是一种愉快的刺激。阿玉的任性，也渐渐带点荒唐了。末造被这种荒唐扇起了情欲，于是更加迷恋阿玉了。末造不了解这一切的变化，便由此而产生了迷恋的感情。
阿玉蹲下把洗脸盆拉过来说：“请您把脸背过去好吗？”
“为什么？”末造边说边点燃了一支金天狗牌香烟。
“人家要洗脸嘛！”
“这不很好吗，快洗吧。”
“瞧，你看着，人家没法洗嘛。”
“真难对付啊。这样行了吧？”末造吐了一口烟雾，把身子转向廊道。他心里想道：这家伙多孩子气啊！
阿玉没脱衣服，只把衣领敞开，匆忙洗了个脸，比往常潦草。她没有什么微疵须要借化妆来掩饰、伪装美，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愿让人瞧见的。
末造起初是背向阿玉，过了不多久，他就把脸转向她了。阿玉背向末造，正在洗脸，她不知道末造已转过身来，待盥洗完把镜台拉到跟前，才看到镜中映现了末造叼着纸烟的面影。
“唉呀，你太不守规矩了！”阿玉虽这么说，却依然对镜理妆。敞开的衣领下露出了从脖颈到脊背的一块三角形的洁白肌肤；抬起手来还可以看到胳膊肘上方二三寸的地方软乎乎地鼓起的乳房，这是末造百看不厌的东西。末造心想：要是自己默默地等着，阿玉就可能会草草打扮，于是他有意轻松愉快地用慢条斯理的口吻说：
“不必着急嘛，我这么早来不是有什么急事。其实是上次你问我，我说过大约今晚来；现在我要去千叶一趟，事情办得顺利，明天就可以回来。要不然，也许到后天才能回来啦。”
正在梳理的阿玉说了声“唉哟”，便掉过头来，她脸上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你要老老实实等着我哟。”末造开玩笑地说罢，收起烟盒，霍地站起来走到门口。
“呀！连茶也没喝就……”阿玉说着，把梳子扔进梳头盒里，正要站起来送行，末造已经走出格子门了。
阿梅放下从厨房端上来的早饭，双手扶地抱歉地说：“真对不起。”
阿玉坐在方火盆边，用火筷子拨开盖在面上的火灰，微笑地说：“唉哟，干嘛要道歉呢？”
“方才我上茶晚了。”
“哦，原来是为这件事。那是我说的客套话，老爷也不会介意的。”阿玉说着拿起了筷子。
阿梅凝望着正在吃早饭的女主人，她性格爽朗，今天格外高兴，打刚才说罢“干嘛要道歉呢”，莞尔一笑，两颊就微微发红，笑影久久也没消去。阿梅的脑海里倏地掠过一个问号：这是为什么呢？可是，阿梅一贯单纯，那个问题没在她的头脑里扎根。只是受到主人愉快心情的感染，自己的心情也舒畅起来就是了。
阿玉直勾勾地望着阿梅的脸，她本来就高兴，现在更加兴奋了。她说：“喂，你想不想回家？”
阿梅瞪大惊讶的眼睛。那时还是明治十几年，沿袭着江户时代商家的习惯，即使是在本市区当佣人，除了一年两次假日[每年正月初一和七月十六日]以外，是绝不轻易放假回家的。
“今晚老爷大概不会来了，你想回家的话，就回去住一宿也可以。”阿玉又说了一遍。
“噢，是真的吗？”阿梅不是怀疑，而是受宠若惊才这样反问的。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绝不会造孽作弄你、欺骗你的呀！饭后不用你拾掇了，你可以马上走。今天好好玩个痛快，住它一宿，明儿可得早点回来呀！”
“明白了。”阿梅喜出望外，脸都涨红了。于是，一幕幕皮影戏般的情景，以非常快的速度互相交替地浮现出来：“父亲当车夫，家门口的土间排列着两三辆车，在衣柜和方火盆之间仅空下够铺一块坐垫的地方，父亲没出去干活时就父亲坐，父亲不在家时就母亲坐。她的鬓发常垂在一边脸颊上，很少从肩上脱下揽袖带。”
饭后，阿梅把餐具撤下。女主人虽说不用她拾掇，可她想该洗的还是要洗，于是她将热水倒在小桶里，叮铃哐当地把碗碟放了进去。这当儿，阿玉拿着一纸包东西走进来。 “唉呀，你还在收拾呀。洗这些东西并不费事，让我来洗嘛。你昨晚刚梳理过，这样也行了。快点去换换衣服吧。我没什么东西送给你，你就拿这个去吧。”说着阿玉把纸包递给了阿梅。纸包里装的是形似纸牌的蓝色五角钞票。
催促阿梅走后，阿玉利落地系大揽袖带，掖起衣服下襟，下厨房去了。好象顶有意思似的，开始洗刷起阿梅要洗而没洗的碗碟。在阿玉来说，这种活计操持有素，本应干得比阿梅麻利而仔细，可今天不知怎的，却慢慢吞吞，好象小孩子拿玩具一样，拿起一个碟子五分钟也不离手。然而，她的脸却神采飞扬，红润欲滴，更加浓丽了。眼睛凝望着虚空。
在她的脑海里，萦回着一个十分乐观的影像。一般来说，女人无论干什么事，在没下决心之前总是优柔寡断，迷茫得令人可怜。可一旦下了决心，就会象遮住眼晴的马勇往直前，而不会象男人那样左顾右盼。即使是深思熟虑的男人，对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也会感到疑惧，而女人却不把它放在眼里。因此往往男人不敢干的，女人却敢干，有时还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阿玉很想接近冈田，若从第三者观察，会觉得是犹豫不决，令人急不可耐。不过今早末造来辞别，说要去千叶之后，她就感到象一只顺风的小舟，扬帆而去，直奔彼岸。所以催促阿梅，让她回父母家里。碍事的末造到千叶去住宿，女佣阿梅又回父母家，从现在到次晨，自己不用受任何人牵掣了。这首先使她高兴不已。而且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似乎预兆着很容易就达到最终的目的。阿玉想：冈田会偏偏今天不打门前经过吗？决不会的。他有时还往返经过两次呢。就算头一次没碰上，第二次也不会错过的吧。今天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得和他搭上几句话儿。既然下定决心要搭话，就不会留不住他的。我已沦为可卑的外妾，而且是高利贷者的外妾。我只会比处女时漂亮，而不会丑陋。我且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让男人中意而遭遇不幸，又转化成意外的幸运。依我看来，我大概不至于马上被冈田认为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吧。不，肯定是不至于的。他如果认为我是个讨厌的女人，那么他每次见面就不会跟我打招呼了。就说那日打蛇吧，也是这样的嘛。这事发生在其他人家，他不见得都会帮忙吧。假使这事不是发生在我家，他说不定会佯装不知就径直过走呢。况且我是这样思念着他，虽说没到倾心的地步。但他或多或少领会到我这份心吧。哪儿的话，也许担心的事反而容易实现呢。阿玉想入非非了，连小木桶里的热水全冰凉了，她都没觉得冷。
把洗好的碗碟放回碗架上，阿玉又回到方火盆边坐下。她不知怎地，心神恍惚，有点怳惶不安的样了。她无意识地用火筷子把阿梅今早筛过的火灰来回拨弄了几下，然后蓦地站起身来，开始换衣裳。她是要到同朋街的梳头店去。那家梳头店是那个经常来给阿玉梳头的女人介绍的，她是个好人，她曾对阿玉说过：您出门的话，就请到那家店去梳理吧。可是阿玉至今还没去过一次。
二十二
西方的儿童读物里，有个叫“一根钉”的故事。我已记不清楚它的情节了，大约是说一个农民的儿子，坐上了一辆车轮少了一根钉的车子，因此遇到了麻烦的故事。我所讲的这个故事里，酱炖青花鱼恰好起到这根钉子的相同作用。
在简易公寓或学校宿舍的“包伙”中，有一种我讨厌的菜肴，我一见就毛骨悚然，宁肯忍饥挨饿，也不沾边。无论在通风设备多好的饭馆里，饭桌摆上多么卫生的饭菜，我只要看到那种菜肴，鼻子就立即嗅到宿舍食堂那种臭不可言的气味。一端上加上羊栖菜或相良麦麸，我就会马上引起这种嗅味的幻觉，甚至最终联想到酱炖青花鱼来。
然而，有一天，这种酱炖青花鱼竟上了上条公寓的晚餐桌上。我平日习惯一上饭菜就马上下筷，这回却不禁发怵。女佣盯着我的脸说：
“您不喜欢吃青花鱼吗？”
“倒不是讨厌青花鱼，红烧的话，我吃得可多啦。可是酱炖，我领教不了。”
“是吗，房东太太不了解这个情况。那么，给您换个鸡蛋吧。”女佣说着站起来正要走。
“等等。”我说， “其实我还不饿，我去散散步就回来。你替我向房东太太搪塞几句，可别说我腻味这个莱啊，免得让人家过分操心罗。”
“可是，这样太过意不去吧。”
“别说傻话啦。”
我刚站起来穿裤裙，女佣就把饭菜端出走廊去了。我对隔壁房间扬声问道：
“喂，冈田君在屋吗？”
“在，有什么事吗？”冈田用清脆的声音回答。
“没事。不过，我想出去散散步，顺路去丰国屋。咱们一起去好吗？”
“好吧。正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拿下挂在钉子上的帽子戴上，和冈田一道走出上条公寓。大约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吧。两人也没商量上哪儿，出了上条公寓的格子门，就往右拐了。
刚要下无缘坡的时候，我说：“喂，在呢。”说着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冈田。
“什么在？”冈田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所以他朝左侧的格子门望了望。
阿玉亭亭立在家门前。她虽消瘦，却是个美人。她同通常的婀娜健美的年轻女人一样，也经过一番梳妆打扮。在我眼里，同往日所看到的，说不清有什么变化，反正是一种异样的美。女人的脸发出光彩似的，使我感到耀眼夺目。
阿玉出神地望着冈田的脸。冈田有点慌张，连忙脱帽施了个礼，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我以第三者常有的无拘无束的态度，屡次回过头来，只见阿玉久久不断地凝视着冈田。
冈田微低下头，没有放慢已加快的脚步，下了斜坡。我也一声不响地跟着走下去。我万感交集。这种感情是基于想把自己放在冈田的地位上。但是，我的理智不许我产生这种念头。我内心呼唤：“干嘛，难道自己竟是这种可鄙的汉予吗？”我决心打消这种念头。但这种压制并不奏效，我自愧弗如。我之所以想把自己放在冈田的地位上，倒不是想委身于她的诱惑，只不过是觉得能够象冈田那样，为这般艳美的女子所爱慕，该是多么愉快啊！我若被她如此倾慕，那该怎么办呢？我要保持自由的意志。我不会象冈田那样逃避。我要见她，同她倾谈衷情。我不会弄脏自己洁净的身躯，我见她，只聊聊天。我会象爱护自己的妹子一样爱护她，帮助她，把她从泥潭中拯救出来。我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冈田和我默默地一直走到坡下的十字路口。当我们径直走过警察派出所前的时候，我好容易才开口说话：
“喂，这种情况不是太可怕了吗？”
“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说你吧，从刚才起你一定边走边想那个女人的事。我屡次回头，总瞧见她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背影。她现在大概还站在那儿朝这个方向望来呢。正象左传里的一句话：‘目逆而送之’啊！不过相反是女方这样做罢了。”
“别说这种话啦！我已经将来龙去脉跟你一个人坦白了。事到如今，不要再欺负我好吗？”
这么说着，不觉已走到了池畔，两人都稍停下了脚步。
“咱们绕到那边去吧。”冈田指着池子的北边。
“好吧。”我沿着池畔往左拐走了约莫十来步，望着左手并排的两层楼房，自言自语地道：“这是樱痴先生和末造君的邸宅呐。”
“瞧，这是多么鲜明的对照。不过，樱痴居士也并不那么廉洁奉公，不是吗？”冈田说。
我不假思索，反驳似地说道：“是啊，一成了政治家，不管干得多好，总会有人找你的碴儿的。”
这大概是想尽可能把福地先生和末造之间的距离拉大的缘故吧。
从福地邸宅板墙尽头往北走两三间，有家小房最近挂起一块写着“川鱼”的招牌。我望着那家说：“一看到这块招牌，不知怎的，我就想吃不忍池的菜肴了。”
“我也有同感。不过，那不至于是梁山泊好汉开的小店吧。”
我们一面对话，走过了通往池子北面的一座小桥。于是，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站在岸上观望着什么。他看见我们俩走近，喊了一声“啊”。他热衷于柔术，但儿科学科以外的书，一概不读，所以冈田和我同他交往并不密切，但也没有卑视他，只是说了声“是你呀！”。这个人的名字叫石原。
“你站在这儿看什么呢？”我问。
石原没作声，指了指池子那边。冈田和我透过濛濛灰的夕雾，随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只见从那条当时通向根津的小沟，直到我们三人眼下站着的池边，长满了一片茂盛的芦苇。苇丛接近池中心的枯叶，逐渐变得稀稀疏疏了。象残荷败叶般的苇叶、海绵般的苇穗是星罗棋布，叶子和穗茎参差不齐，弯成锐角，给景物增添了荒凉的情趣。透过枯褐色的茎缝，可以看见十来只雁悠闲地游来游去。也有的停着不动。
“石头能扔到那个地方吗？”石原望着冈田问道。
“扔是扔到的，问题是能不能击中。”冈田回答。
“试试看。”
冈田犹豫了：“它们睡着了吧？把石头扔过去，怪可怜的。”
石原笑了：“你真多情善感，不好办呀。你不扔，我来扔！”
冈田懒洋洋地捡起了一块石头：“那么我来把它们轰走。”说着悠地一声石头飞了出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飞石的方向，只见一只雁叭地把脑袋耷拉了下来。与此同时，另外两三只雁一边哀鸣一边振翅滑过水面跑散了。但是没有飞起来。耷拉着脑袋的那一只，依然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扔中了！”石原望了望池面，继续说：“待一会儿我去把那只雁捡来，到时你们帮我一把。”
“你怎样去捡？”冈田问。
我不由得竖起耳朵来听着。
“这会儿时间不合适。再过半小时天就阴黑。只要天一擦黑，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捡回来给你们看。用不着你们动手，你们到时在场就行。请答应我的要求吧，我请你们饱餐一顿雁肉。”石原说。
“真有意思。”冈田说， “可是，怎么打发这半个钟头呢？”
“我到附近溜达。你们随便上哪儿去都行。咱们三人都在这儿太显眼了。”
我对冈田说：“那么咱们俩绕池子一圈吧。”
“好吧。”冈田说走马上就走了。
二十三
我和冈田一起穿过花园街的一端，向东照宫方向走去。两人久久无言对答。“雁也有不幸的时候啊！”冈田自言自语。这没有任何逻辑上的联系，我的脑际就浮现出无缘坡那个女人的影像来。 “我只不过瞄准大雁所在扔过去就是。”这回冈田是冲着我说的。我“唔”地答应了一声，脑子里还盘想着那个女人的事。“不过我还想看看石原去捡那只雁呐。”良久我才开口言道。这回冈田只应了一声“唔”，就陷入沉思了。他多半是为雁的事耿耿于怀吧。
我们两人走过东照宫的石阶，往南朝弁天庙方向奔去。彼此的心里好歹投下了死雁的阴影，对话往往是断断续续的。我们打弁天庙牌坊前走过时，冈田仿佛硬要把思想转换另一个方向似的，脱口说出：“我有事要跟你说。”于是，我听到了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
冈田本想在今晚到我的房间里来跟我谈这件事的。正好我邀他散步，他就同我一道出门了。出来之后，原打算在吃饭的时候谈，看样子那样也不会谈成，于是就决定边走边简要地谈了。他决定不等毕业就出洋，已经拿到外务省发给的护照，并向大学提出了申请退学报告。因为来日本研究东方地方病的德国韦·布洛夫爱兹索尔教授，委托贝尔兹教授在会说德语的学生中物色一个汉文阅读能力较强的人，贝尔兹教授就介绍了冈田，于是韦教授付往返旅费四千马克和月薪两百马克雇佣了冈田。冈田到筑地去找韦教授，并接受考试。韦教授让冈田翻译了《素问》和《难经》各两三行，还有《伤寒论》和《诸病源候论》各五六行。在《难经》中不巧出现了“三焦”一节，冈田一时发懵了，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就音译了。总之考试合格，当场签订了合同。贝尔兹教授现任莱比锡大学教授，所以韦教授准备把冈田带去莱比锡，由韦教授一手承办，让冈田接受医生考试。据说写毕业论文，也可以使用替韦教授翻译出来的东方文献。冈田明天将要离开上条，搬到筑地韦教授的住所，因为韦教授在中国和日本买了许多书籍，冈田要替他打行李包。然后随韦教授考察九州，再从九州乘法国海运公司的船启程。
我不时停下脚步说：“真没想到啊！”“你真果断啊！”我本以为走得很慢，边走边听了他的这一番话，但是听完了，看看手表，同石原分手才过了十分钟。却已经绕了池子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看就要离开仲街后面的池端了。
“现在就去，未免太早了。”我说。
“咱们绕到莲玉吃碗荞麦而吧。”冈田建议。
我立即表示同意，我们又一起折回了莲玉庵。当时莲玉庵是下谷、本乡一带最有名的荞麦面铺。
冈田边吃荞麦面边说：“好不容易读到现在，不等毕业就走，实在是遗憾啊。不过，反正我是当不了公费留学生，失去这个机会，我就看不到欧洲啦。”
“那是喽，机不可失啊。毕业算得了什么。能在那边当个医生，还不是一样吗。何况即使不当医生，生活也不用发愁。”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只不过是想搞个头衔，随俗就是喽！”
“你这次出远门，走得相当仓促，来得及准备吗？”
“没什么，我这样去就行。据韦教授说，在日本做西服，那边也不一定合适。”
“是吗。我记得在《花月新志》上读过，成岛柳北在横滨忽然心血来潮，当机立断上船就走了。”
“嗯。我也读过。据说柳北连信都没给家里一封就走了。而我早就跟家里详细谈过了。”
“是吗，真令人羡慕啊。跟韦教授去，途中大概也用不着发愁吧。旅行是怎样个情况，我也想象不出来。”
“怎么个情况，我也不了解。昨天我见到柴田承柱先生，他过去照料过我，我把这事告诉了他，先生就给了我一本他写的出国须知。”
“噢，有这样的书吗？”
“嗯，是非卖品。据说是发给初次出国的。”
我们这么说着，看了看手表，还差五分钟就到点了。我和冈田赶紧走出莲玉庵，向石原等候的地方奔去。
池子已经锁在昏暗之中。雾霭茫茫，漆红的弁天庙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在那里等候的石原，拽着冈田和我走到池边，说：“时候正好，活着的大雁都换窝了。我马上下手，你们在这里给我打信号。瞧！不到六米远的地方有株往右弯垂的莲茎，再往前又有株往左弯垂的稍矮的。我朝那个方向一步步往前移动，如果走偏了，你们就在这里给我打信号纠正往右或是往左。”
“哦，这是视差的原理。水不深吧？”冈田说。
“没什么，用不着担心。没不了。”石原说着，利索地脱光了身子。
石原踩过去的地方，泥浆刚没膝。他象鹭鸶似地抬起腿来，再踩下去，发出吱吱的响声，时而深时而浅，步履维艰地往前走着。眼看就到那两株莲茎的前面了。过了片刻，冈田说：“靠右点！”石原就靠右边走。冈田又说：“靠左点。”因为石原太靠右了。忽然间，石原停住脚步，弯下身子。然后，马上往回走。他走过了远处那株莲茎，已经看到他右手拎着猎获物了。
石原走到岸边，大腿已被污泥弄脏了半截。猎获物原来是一只意外大的雁。石原马马虎虎地洗了脚，穿上了衣服。这一带很少有人来往，从石原下池子又登上岸这殴时间，一个过路人也没有。
“怎么带走呢？”我问。
石原边穿裤裙边说：“冈田，你的大衣最大，请你把它放在里头带走。菜在我那儿做。”
石原租了一间普通人家的房予。房东太太可取之处，就是为人不好，只要分给她一点猎获物，大概就可以堵住她的嘴。这房子是座落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胡同里，这条小胡同从汤岛山路延伸到岩崎邸宅的后门。石原扼要说明了把大雁带到那儿去的路线。首先，从这里到石原的住处，有两条路。一条从南边经过山路，另一条是从北边经过无缘坡，这两条路都必须绕岩崎邸宅走一大圈。远近差不离。这种场合，不必多问，路障是警察派出所。两条路上都有。权衡利弊，最后决定避开那条热闹的山路，走较背的无缘坡。把大雁交给冈田，藏在大衣里带走，其他两人在他左右簇拥，以遮掩冈田的身体。大家认为这是最上策。
冈田露出一丝苦笑，但还是带了。不论怎么藏，总是从大衣下摆露出两三寸羽毛。而且大衣下摆弄得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冈田的体态象个圆锥形。石原和我必须遮掩他，使他不那么显眼。
二十四
“好啦，就这样走吧。”石原说着，和我把冈田夹在当中开步走了。三人最担心的，是在无缘坡下十字路口的那个派出所。石原大吹大擂经过那儿的经验，不管怎样讲，在我听来，就是心不能动摇，一动摇就会有漏洞；一有漏洞，就容易被人钻空子。石原引了老虎不咬醉汉的例子。他的这套道理，大概是从柔术师傅那里听来的，现在原封不动复述一遍罢了。
“那么，警察是老虎，我们三人是醉汉罗。”冈田揶揄地说。
“安静！”石原喊了一声。因为他们已经快到无缘坡的拐角处了。
一拐角就是小胡同。同茅街的商家和沿池子的邸宅形成了背靠背的布局。那时候，两旁还停放着一些板车什么的。从拐角处已经可以看见站在十字路口的警察的身影。
突然，伴着冈田左侧走的石原，对冈田说：“喂，你知道求圆锥立方积的公式吗？什么？不知道？那很简单嘛。底乘高，再乘以三分之一。若底是圆的，那么1／3r2πh就是立方积了。只要记住π=3.1416，那就很容易求出来。我能把π记到小数点八位。即π=3.14159265。其实，小数点八位以上的数字就没必要记了。”
说着说着，三人经过了十字路口。警察站在我们走过的胡同的左侧派出所前面，盯着从茅街往根津方向奔跑的人力车。对我们只是无意地投以一瞥。
“什么呀，我算出圆锥的立方积来了。”我对石原说。
这时，我的眼帘里跳进了站在坡道半路上朝这边望着的那个女人的倩影。我心里不禁感到一种莫可言说的激动。我所想的，已不是从池子北面折回来时沿路上走过了派出所警察的事，而是那个女人的事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女人好象是在等候着冈田。果然，未出所料，女人从自家走出两三间来到我们这里了。我不让石原瞧见，偷偷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冈田。冈田平素红扑扑的脸，的确更加艳红了。他偶尔把手放到帽檐上装着动动帽子。那女人的脸，象块化石，凝固不动。她那双美丽的睁大的眼睛，深处蕴含着一种无限依依之情。
这时，石原的回话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无心去咀嚼它的含意。我估计，他多半是看到冈田的大衣下摆鼓鼓囊囊，样子象个圆锥形，因此说出圆锥的立方积吧。
石原也瞧了那女人一眼。看样子，他只觉得她是个美人，其他倒没介意。他接着又开口说：“我之所以给你们讲这不动摇的秘诀，那是因为我担心你们没有经验，临阵畏怯，才想出这个法子转移你们的注意力。不管提什么，总要提一个问题，所以我才提出圆锥的公式来。我这个办法还是好的，你们多亏圆锥的公式，才能保持自然的神态打警察跟前走过的啊！”
我们三人来到岩崎邸宅向东拐，进入了连一辆单人坐的人力车也错不过去的小胡同，也可以说完全脱离危险了。石原离开冈田身边，象是领路人，走到前头去了。我又一次回过头去，已经看不见那女人的倩影了。
当晚，我和冈田在石原家里一直待到拂晓，陪着石原吃雁肉佐酒。留洋的事，冈田一句也没有提及，我也把想说的许多话咽了回去。我侧耳倾听石原和冈田交流赛艇的经验。
回到上条公寓，我太困乏，又有几分醉意，没能同冈田聊上几句，就分手就寝了。次日我从大学回来，冈田已不在了。
正如一根钉子也会引起一件大事一样，上条公寓的一顿晚餐上了酱炖青花鱼，就使冈田和阿玉永远不能相见了。不仅如此，还有比这更大的事，不过这是属于“雁”这个故事范围以外的事了。
我现在写完了这个故事，屈指一算，打那时起已过了三十五个春秋。这个故事的一半，是同冈田密切交往中所发生的。另一半，是在冈田离开以后，出乎意料地我认识了阿玉，从阿玉那里听来的。好比立体镜是把镜下的左右两张图作为一个影像来显现似的，前面看到的事同后面听说的事对照起来，就成了这个故事。也许读者会问：“你怎么认识阿玉？又在什么情况下听到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正如前面谈到的，是属于这个故事范围之外。不用说，我当然不具备条件充当阿玉的情人。希望读者最好不要妄加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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