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顿悟是怎么来的?
有人问朱熹,你天天讲学,不累吗?朱熹说,吃饱了饭,总得找点事情做。
司马牛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说,仁者,说话缓慢谨慎。
一般人看来,孔子这个答案,实在有点敷衍。连司马牛都感到疑惑:说话缓慢谨慎,就是仁?
孔子就解释:做事不易,说话能不缓慢谨慎吗?
孔子的时代,佛教还没传到中国。孔子露的这一手,在佛教里,叫“后得智”。
和“后得智”相对的,是“根本智”。根本智,就是用来断烦恼、得解脱的。后得智,比根本智更高级。之所以叫“后得”,意思就是,得到根本智之后,继续进修,才得到“后得智”。
我们经常说,般若智慧。般若,是个好东西,能断除一切烦恼。但得到般若就完了吗,到头了吗?并不是,般若后面,还有“方便”。
这就好比,一个班里,有个学生,每次考试都是100分,那会怎样呢?
会很无聊。
每次都考100分,老师讲的你都会了,你还在班里做什么呢?别人是来学习的,每天都会有进步,而你没有任何进步。——你已经没有进步的余地了。你应该怎么办呢?
一种办法是退学。
这就是声闻乘的究竟。究竟,意思是到位。每次都考100分,你就到位了。没有什么你能学到的新东西了。声闻乘的究竟,叫“无学果”,也叫“涅槃”。涅槃就相当于退学了,永远不来学校了。
但如果只有退学这一条路,好像也有点不大愉快。
为什么我什么都会了,就一定不能继续待在学校呢?我待在学校里游戏,逛逛园林,不行吗?
修行是为了解脱、自在。如果只有退学一条路可走,似乎不算彻底的自在,彻底的自在,应该不仅每次都考100分,还要在这之后,想退学就退学,不想退学就继续待,待着又不无聊,这才叫自在。
发现这一点之后,这一部分人,虽然每次都考100分,但又不退学,而选择继续留在学校园林游戏的人,就成了菩萨。
这样的菩萨,是无相无功用的,传说中的八地以上菩萨。他虽然没有涅槃,但相当于声闻的涅槃。你看着菩萨特别忙,天天很辛苦,实际上菩萨只是吃饱了饭,找点事做。你看菩萨取得了种种成就,其实菩萨只是随缘做事,根本不累的。
这样,大乘佛教,就渐渐从声闻佛教中分流出来了。
其实,那些留下来的人,本来也没打算留的。因为每次都考100分,确实太无聊了。但在他们准备退学的时候,佛陀给了他们一个提醒:你们真以为,卷面上的100分,就表示你们都学到位了吗?
有两个菩萨,在不同班里,每次考试,无论出多么难的题,他们都能考到100分。但是,第一个班里的菩萨,发现他的同学仍然是20分、30分。而第二个班里的菩萨,自从他考到100分之后,同学的成绩也从20分、30分变成了80分、90分,到最后,个个都成了100分。
佛经里讲过一个故事。有人跑到祇园精舍出家,碰上一群阿罗汉,阿罗汉就是无学果,有天眼通,一看,就说,这人太笨,断善根了,出家也没用,解脱不了,就要赶他走。
佛陀出来了,说,你留下吧。没多久,那人就证了阿罗汉果。
阿罗汉大为惭愧,以为自己学到位了,和佛陀一比,才发现差得太远。
阿罗汉如果想继续进修,往成佛的道路上走,就得扔掉涅槃,重新回到学校,变成菩萨,求无上菩提,行“方便道”、断“所知障”,证“后得智”。
孔子给司马牛讲仁,讲的并不是他自己对仁的理解。孔子对仁的理解,太高深了,连颜回这么聪明的人都觉得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以司马牛现有的基础,是根本不可能理解的。那样讲,等于放弃了司马牛。
孔子怎么舍得放弃司马牛呢?越是司马牛这样的学生,越需要孔子。越是笨、基础差的学生,越需要好老师。对好学生,随便放放羊就能学得不错了。能把差学生教好,才是真正的好老师。
孔子对司马牛讲:仁者,说话缓慢谨慎。这个回答,虽然不是孔子对仁全部的理解,但是,并不背离孔子对仁的理解。当司马牛再问,孔子就进一步讲:做事不易,说话能不缓慢谨慎吗?
这样,孔子让司马牛一步步地,加深了对仁的体会和理解,同时,又不让他觉得,仁是很高深的、超出了自己能力的东西。
一个每次都能考100分的学生,给其他学生讲题,是不能按照自己思路来的,因为别人听不懂。这样讲,对他来说,毫不费力。但对别人而言,一点帮助都没有。要想帮助别人,必须尽可能站在别人的角度,用别人可以理解的方法,解答他的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菩萨得到般若、根本智之后,还要追求方便、后得智。
当菩萨去进修后得智、方便道的时候,他发现,这对自己的帮助,比对别人大得多。——通过讲解,别人,仅仅是知道这道题怎么做,而他,更进一步知道这道题难在哪里,别人为什么被它难住。会做一道题,并不难。难的是,从不会到会,从不懂到懂的过程。尤其难的是,已经懂的人,去理解别人为什么不懂。菩萨在以方便道度众生的时候,获得最大利益的不是众生,而是菩萨自己——众生只是得到般若,菩萨则得到了无上菩提。
一道题,从仅仅自己会做,到能够根据不同人的基础,用种种不同的方法,让每一个人都会做,这中间的差别太大了。以自己的三观去解释世界,哪怕再自洽,都算不上高明。高明的是,不仅自己三观可以自洽,还可以理解和自己三观完全不同的人。不能理解别人,难道就是别人没逻辑吗,难道不是自己理解力的局限吗?
在菩萨的视野里,世界更加宏大。上学的最高目标,不再停留在每次都考到100分上,而是不仅自己考到100分,也能帮助别人考到100分。
但接下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一个人,目前还做不到每次都考100分,他也有很多不会的题,只是这道题,他刚好会了。他有没有资格去给别人讲呢?应不应该给别人讲呢?
如果说,他没有资格给别人讲,他一定要到自己每次都考100分之后,才有资格给别人讲,那么,菩萨的目标,就大而不切了。
一个人说,大家先让我富起来,我再带动大家达到共同富裕,你相信吗?那样的话,后半句就别说了。因为后半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重要的是前半句。
如果所有的菩萨,都必须先走声闻那条路,先做到自我的解脱,再帮助他人解脱。那就相当于在声闻乘后面安个尾巴,难道菩萨乘就是声闻乘后面安个尾巴?显然不是。
菩萨会在自己还不能每次都考100分的时候,就去给别人讲题。这也伴随着风险。因为他有可能把题讲错。因为他还没有全知全能。
我们说讲错,说的并不是试卷上一道孤立的题,而是世间种种复杂难解的问题。试卷上的题是孤立的,但世间万事,是缘起的,复杂缠绕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面对司马牛的提问,难道孔子的回答一定是100分吗?难道不存在任何一种更好的可能吗?
如果要等找到那种可能再回答,司马牛可能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因此,从理论上看,方便道,是在般若道之后的;后得智,是在根本智之后的。因为得不到般若的方便,算不上真正的方便;得不到根本智,生起的算不上后得智。但如果一定要等到般若、根本智,就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就算从断尽见惑开始算,到得到般若,中间也要经历一大阿僧祇劫。也就是,一个无穷大的时间。这比起声闻缘觉,时间久太多了。
那为什么说声闻缘觉是钝根,菩萨是利根呢?
因为在实践上,“方便道”、“后得智”,并不必然在“般若道”、“根本智”之后的。——因为大乘里,还有“顿悟”。
如果认定这种次序,就是渐教、藏教、通教、始教;而打破这种次序的限制,消泯了“般若”与“方便”的对立、“根本智”与“后得智”的对立,则被判为顿教、圆教。
因此、“一超直入如来地”、“正直舍方便”、“即身成佛”等思想就发展起来了。
初期大乘,强调的是三大阿僧祇劫的修行,宿世累劫的度化。“顿悟”、“即身成佛”的观念,是不太明显的。但大乘之所以是大乘,在最初流布的时候,已经注定在未来的时节因缘下,必定会发展到“圆”、“顿”的阶段。
这就是说,在菩提心的驱使下,菩萨是不可能等待到自己能考100分时,再去帮助其他同学。那样的话,菩萨就不是菩萨,退成了声闻。菩萨之所以是菩萨,就在于菩萨是在帮助同学的过程中,成就自己。
但是,菩萨的迫不及待,在得到般若之前,始终是杂染的,也就是说,他以为那是菩提心,但那菩提心当中,是夹杂了“我执”、“我慢”、“我见”、“我爱”的,他如果觉得自己是在为别人付出,帮助别人,那他不是真正的菩萨,是要堕地狱的。有人以帮助别人的名义,实际上是想收获名闻利养,那就必定堕三恶道去了。这就是为什么要先说般若,再说方便。必须以般若入毕竟空,才能绝泯种种戏论。再以方便出毕竟空,才能严土熟生。没有般若,那方便就不是方便,就“方便出下流”了。
理论上如此,而实践上,般若与方便,也可以是互融并摄的。
菩萨的种种成就,对众生来说,是回向,对自身来说,是修行。对众生来说,是方便,对自身来说,是般若,是巧方便。《往生论注》说:“巧方便者,谓菩萨愿以己智慧火,烧一切众生烦恼草木。若有一众生不成佛,我不作佛。而众生未尽成佛,菩萨已自成佛。”
彻悟禅师说:“若约竖穷三际,则念佛时,即见佛时,亦即成佛时。求生时,即往生时,亦即度生时。三际同时,更无前后。”
可见,菩萨的利他,并不一定在自利之后;觉他,也并不必然在自觉之后。从圆顿的教证上看,菩萨利他时即自利时,觉他时即自觉时。
般若和方便,是无上菩提的两个方面;根本智与后得智,是大圆镜智的两个方面,并不必定意味着时间上的先后。时间本身,就是镜花水月般的存在。只有得到般若的菩萨才能看透这一点。如果把时间上的先后执以为实,那也就永远没有办法得到般若。
如果一个人说,要等将来发达了、有钱了,再去布施,他可能永远都觉得挣的钱还不够多。如果他真的愿意布施,无论多么贫穷,当下就有布施的机缘。哪怕他当下的布施还不能十分清净,还不能做到无我、人、众生、施者、受者相,只要其中包含有清净的部分,也是会长养善根福德的。如果当下即能以清净心布施,当下即与佛菩萨相应。
我们普通人羡慕首富。然而首富成为首富,靠的并不是自己的力量,也要靠运气,时代机遇、历史进程。我们没有成为首富的因缘,但这并不是我们的缺陷,如果把不具足的因缘视作缺陷,那么,世界的确是充满缺陷的,是永远有瑕疵和遗憾的。所以在声闻乘那里,谈无常、苦、空、无我,但到了后期大乘的圆教、顿教里,就谈常、乐、我、净了。
这并不是矛盾的。当不具足的因缘不再被视作缺陷的时候,无常的迁流背后显现出如如不动的法性的时候,三界六道的种种造作都无非业尽情空的时候,那就是常、乐、我、净了。
如果不向外驰求,返闻自性,利他的行举,是随时随地都因缘具足的。我们成不了首富,首富也成不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特殊的机缘,去利乐有情。国王可以布施,乞丐也可以布施。乞丐受别人一块钱,鞠个躬,说声谢谢,只要以清净心,就是大布施。而这种布施的因缘,国王是不具足的。众人都赞誉一个乞丐,乞丐不动心,不飘飘然,就是大忍辱;不仅忍“辱”是忍辱,忍“宠”也是忍辱的。这种忍辱的因缘,国王也是不具足的。
无论何时何地,以何种身份,每个人都可以去实践他的六度万行,在实践的当下,依清净心,就能和佛菩萨相应。佛菩萨并不是他身外的,也不是通过别的什么体现的,唯一体现的,就是菩萨行。一个人要想见佛,忆佛念佛,就见佛了;一个人要想见菩萨,发菩提心,说慈悲爱语,行利乐之举,就见菩萨了。大乘精神,在至圆至顿的教法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时,每次都考100分,已然不再是菩萨的目标。因为那本身就是假的:你怎么可能每次都考100分呢?每次都考100分,只是因为题太简单了。只是因为,你不知道除了考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真理是无穷尽的,我们必然有所不知,有所不能。如果因为纸上的100分,就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实在太可笑了。唯有在自利利他中,无限趋近于道德的完善、智识的增长,才是菩萨道的真义。
我们说,菩萨“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这是从利他的意义上说的。若从自利的意义上看,无缘大慈,就是无缘的清净。烦恼,是待众缘的,清净,则是本来如此的。一切引发烦恼的外缘,实际上也是自心显现。当心清净之后,无论外人看起来如何污浊的环境,也无法令自己的烦恼生起。慈悲心普摄一切,就是无缘的大慈。万法皆一心所生,就是同体的大悲。
在顿教、圆教看来,六度万行,在任何时机,都没有不具足因缘的。一切众生,在任何时机,都没有不具足佛性的。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多么糟糕的身体状况下,任何人,都是具足菩萨行的能力的。一个瘫痪在床,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的人,只要一念清净,他就是菩萨,就在度人。
一个再聪明的人,如果要等到把道理琢磨透再开口,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开口的机会。一个再愚钝的人,只要会念“阿弥陀佛”,与佛菩萨的心相应,在任何情况下开口都不会错。
一个人只要一念清净,即是般若,在清净心下去做事,即是方便。庄严国土、利乐有情,并不在遥远的地方,不需要等待其他任何因缘。
一切顿悟,都只是顿悟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是不依赖任何条件的。凭他力的人,顿悟到佛的功德和救度是无条件的;凭自力的人,顿悟到自净其意是无条件的。除此以外,不可能有任何别的顿悟。如果不能落脚在庄严国土、利乐有情上,一切“顿悟”皆是魔境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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