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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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乡地偏远,避战火、远市侩,古风犹存,其民自得其乐,可谓桃源之地。有一人名苏仁,时年二十五,与其母居。家贫,以入山伐柴巡猎为生。日近西山,苏仁伐柴入林,见白兔栖草木间,肥硕异常。循草而匍行,甚缓。苏仁逐之入深林。未得之,环顾四边巨木众生,木香沉郁,直树插天,其叶如盖,高盖交错不暇,枝干纵横蔓延,隐约见天。已入夜,虽有星光入林,难辨其径,寻路觅归,渐入林之深处。
闻声响,似人言,又有异香入鼻,若佳酿,又似有光,踏步而往。不多时,见灯火明亮处有酒席,大桌围坐数人,似家宴。共十座,尚余三席,首座无人。众人谈笑之语纷纷,杯盏环绕,惬意无比。
及近处,苏仁尚未开口,席间一人起身笑迎:”佳客难得,岂敢怠慢!“便邀入席,首座及其右座尚空。宾客俱拱手致意。众人容貌非凡,有长脸似马者,有头生双角者,有体壮若牛者,有背挂双翅者,颇不类人,甚怪。众人邀苏仁饮酒,言语雅致不俗,殷勤有礼极尽待客之道。苏仁腹中饥饿如焚,不顾众人容貌有异,食来入口,酒来入喉,不谦不让。诸君皆喜,以为真性情也。
又一巡,着一袭棕衣号为呦呦公子者笑问:佳客远来,可有奇闻异趣以馈我等?苏仁不敢怠慢,停杯投箸,忙抱拳答曰:小子浅陋,若所言不当,望见谅。近日村里有一事引乡民嗔怪,议论不绝、沸反盈天,多日来不得消停。县老爷亦为之踌躇难眠,不得解法。以诸君大才,必有高见。
左侧宾客缓缓为苏仁斟满美酒,苏仁称谢,将那事娓娓道来。
原来此间地处僻壤,多不与外人结交。忽一日,有外商不知何处而来,置一园圈地而围,名曰:虎园。设其门、售其票,以供人观赏其所携异兽为生财之道。村间少乐,遗老少壮、婆媳妇孺多有所往,连衽成帷,举袂成幕,往来人多,好似年关一般,热闹非凡。园外游商走贩叫卖其货,民得其乐,为本地一大喜庆乐事。
众人隔河观虎之际,见一人自虎身后来,离虎不过十数米远。众人皆讶,不知其从何处入,亦恐其为老虎所噬。有知情者言:除购票入园之门外,尚有小径可入园。虎园后有一网,赤铁铸成,甚高,防老虎越出伤人。其后又有厚墙两堵,其高皆有三米,防游客误入。其墙之上警言如朱血:内有猛虎,不可逾越。窃以为其人乃为逃其票,越二墙一网而入。众人皆醒悟。再观人,已被猛虎所察,欲逃。奈何虎奔若电,疾若风,顷刻已咬其人肩颈。其人惨叫连连。惊恐之下,众人皆乱,高呼救人者有、幼儿哭泣者有、大声呵斥者有、双手掩面者有、满面焦色者有。奈何河宽十数米,无人能逾越救人。
一衙役飞刀李恰逢其会,闻之奔至,连掷二十七把飞刀将虎毙之。然其人已亡。惜哉!后,亡者遗孀携其幼子至县衙告虎园主人伤人性命,索巨资以为补偿。虎园主人叫屈,以为乃其人逾墙而入、自投虎口,与他人无关。虎园主人尚哭诉其所养之虎自卧家中有何罪?无端丧命,欲为其虎讨还公道。观审民众甚多,各有所见,议论纷纭。有人言:遗孀幼子孤苦无依,当得所赔。有人言:逾规越矩在前,连累虎命在后,自铸大错,不应得赔。民意滔滔,众人瞩目,若处置不当将贻害深远,且无先例可循,县老爷苦思不得解法。
诸君以为,该当如此?苏仁言罢,便自饮其酒。
头有二角、长须至膝号称羊老者曰:人为百灵之首。能辩天时,以避风雨;能耕种百谷,以养万物;能植麻织布,以为护体。死之,可惜。其人,尚余家小,孤苦无依,前望生计衣食无人周全,后顾其夫其父惨死虎口尸骨分离,思之落泪,念之断肠。吃人虎,有罪。当不赦,虽死不赎。虎园主人,当赔。
其目巨如卵、炯然有光,鼻有环号称平天大圣者,曰:不然,虎吃万兽,自古皆然。肉至其口,弗食,非其天性也。何人可曾劝得虎弃荤从素,未尝有也。劝服不得,苟以避之为吉。其人越高墙,逾铁网,入其园,见虎不知远避之,此乃取祸之道。人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故反近虎咫尺之间?其人身死,却累虎被人所毙。害虎害己,徒留妻儿高堂老无所养、幼无所依,其罪大矣。
言罢,豪饮其酒。恰二人自夜幕中入席,众人皆急欲起身行礼。年长者微摆其手,曰:寻常家宴,不必拘谨。诸君各自安座。众人不敢违。年长者落座首席,年轻者安座其右侧,静坐无声。苏仁视其人,一长一幼,肤黑似墨,容貌相近,当为父子。着黑袍,以玉带束发,额间横有金纹三道,隐隐泛光,父子皆同。宾主齐聚,推杯换盏、殷切劝酒自不在话下。年长者曰:吾亦闻此事,对错之别,尚不得要领。诸君可且放胸怀,就此事一抒胸臆,解吾之疑惑。
呦呦公子停驻酒杯,晃其犄角,曰:身死债消,死者为大。何苦恶语相向?窃以为,乃虎园主人管制不力之故。何也?虎园主人建园之际,思虑不密,设计不周,以致其人得可趁之隙,偷入虎园。若三米之墙,砌至十米,赤铁之网亦增至十米,何人可逾越?逾越不得,便无当日之惨祸。疏漏至此,害人性命。故虎园主人当负首责,须赔付遗孀孤儿日后生活之资。
着一袭白衣号称白义君者曰:鹿兄此理,大谬!砌二墙,布一网,尚悬警示之文:内有猛虎,不可逾越。此已尽彰示告知之责。俗语云:好语良言难劝该死之鬼。还须做甚?纵使十米之墙网,可防万物之七八。但,试问,可防鹰君、雀类等飞禽诸友乎?若依君之论,若有心逾越,终日思之,必有其法。归咎虎园主人,不可!
目光灼灼、尖钩鼻、身后垂二翼着灰白袍号称苍鹰君者闻言,甚喜曰:知吾之能者,白义君也!不愧位居八骏之列。勿论十米高墙,即便百仞高山,吾越之,如探囊取物,只在反掌之间。诸君,夜色迷人,让吾等共敬大王一杯。
又是一番推杯换盏。羊老曰:其人身死,家贫,所遗妻儿无人抚养,为之奈何?虎园主人虽非富有天下,亦算殷实之家。破其财货千两以赔之,不伤其根本,此为可取之法也。
披一身华服,其上缀金绣钱,豹头环眼,号为三有君,取意有金有钱有宝,急呵斥:非此理也!若虎园主人无罪而赔之,以此理定此案,则将流毒天下。太史公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有古语云:人不为利,谁肯早起。谋利而动,万物天性。若有人效仿此案,自入虎园、自投虎口,虎园主人再毙其虎,再以巨资赔之。类此三两遭,虎园主人其业必亡、其家必败。待彼时,虎园主人之妻儿,谁可养之?
呦呦公子接其言曰:天下之间,诸灵皆性本善。三有君所言恶行,必少之又少。若效仿自投虎口,足见其家贫苦极甚,吾辈中人自诩礼仪之士,居此礼仪之邦,当怜之悯之!至于虎园主人能赔几何?亦可当乐善好施之行,自积阴德,足谓佳事。
三有君须发齐张,环眼怒睁,大声曰:甚矣!汝之不惠!子可知,米价几何?营营众生类虎园主人者,年余可得几钱?无据妄言,轻论旁人,可否?
平天大圣急止,乃曰:豹兄勿急。呦呦公子,汝纯若皎月,善似佛祖,不食人间烟火、只食原野之萍,实为高洁之士。君且请思,若自投虎口也罢。若有恶徒驱使他人入虎口、遭虎吻,以谋赔偿之资。虎园主人若一一赔偿,岂非助纣为虐?当此情此景,该当如何?以豹兄为例,虽披金戴钱,富甲山林,若一一赔偿,恐犹难填贪婪欲壑。
三有君急曰:吾之家财,聚之不易。上树伐木,草原逐兔,驱散豺狈,保卫一方,所得资财乃汗水凝结。如此方得披金戴钱,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奉公守法之民,不逾规矩,不越法度,若以无罪之罪,夺其财败其誉,可乎?
呦呦公子闻言,略迟疑曰:世间岂有此等恶行?吾不敢思之信之。
面如淡金,着一袭土黄袍,高且瘦,眉语之间杂风尘土色者,不知其名,乃曰:吾上食埃土、下饮黄泉,天下恶行,颇有所见。尝见恶徒诱乡人入矿井帮工,趁不备,扼杀。其后以事故报工长,又以亲属之名讹诈赔偿,如此类,见者不鲜。世人皆谓仁义当前,言之凿凿,声犹在耳,及见巨利则弃其所言亡命逐之。世风如此。
羊老曰:死者已逝,遗孀孤苦,仅虎园主人尚存。该当何为?
白义君:君之言,不敢苟同。君言颇有以穷为理,挟弱凌强之意。读史数载,只见权贵凌人、官贾为祸,以为人间恶事。而今,不辩曲直,纯以孤苦为由强移是非,令人讶异。若此论得行,则世道将乱。若为有罪之徒而损无罪之人,则虎园主人家败人亡,则虎园败,虎园所雇售票之人、扫洒之人、植草除枯之人、与虎喂食之人、河道清理之人以及各色帮工必失其业。待彼时,众人之妻之子之父之母,谁与之养?众人又何罪?
诸君言之纷纷,论之有据,却难有两全之法。众人俱拱手相拜年长者曰:愿闻大王高见。
额印金纹,黑衣年长者环顾众人曰:孤王老迈不堪,难有雅论。唯虚度二千年岁月,尝见各朝风雨而已。
吾曾见子牙公祭坛封神,吾主亦受其封。吾亦尝见自春秋始,礼乐崩坏,秩序分离。也曾观孔圣人谈仁义却不得所用。仁义与律法,孰能治民,使其循规蹈矩、安居乐业?千古未有定论。求两全之法,乃圣人所思。非吾等可为。
后遍观暴秦、强汉、士晋、雄隋、盛唐、富宋,治国皆外儒内法。众生皆喜谈仁义道德,却多不为之所束。百民皆惧恶律法苛严,却鲜有视之如尘土之人。
何也?畏威不畏德,人之天性。
若律法不畏民言,不悯肆意寻衅却自伤其身之徒,世人因爱其妻儿忧其父母,必将引之为戒,不敢生邪心、惹是非,则蹈矩循规,将天下太平矣。若众言滔滔,以情压法,致使虎园遭罚,则纲常倒位,邪风必生,世风将败,善民遭损。届时,苏君当迁往他处以避祸乱。
苏仁称谢:大王之言,将铭记肺腑。
远处忽有啼声,似鸡鸣。苏仁酒意上涌,匐桌而眠。及醒,旭日投林,众人皆不见影踪。只见其座乃青石,其桌乃树桩,硕大无比,其树轮圈圈,多不胜数。苏仁寻路而行,待日西斜,终得出。
不数日,虎园主人遭责,献资财大半以慰亡者遗孀。虎园遂散。苏仁心虽惊,未以为意。待如云馆有食客弄子为乐,落地折其臂,食客以酒家护卫措施不全为由揪馆主见县衙。县衙复判店家出财以偿。苏仁大惊,思黑虎大王昔日之言,遂携其母避居百里之外。偶于道观见财神赵公明像,黑面浓须,骑黑虎,一手执银鞭,一手持元宝,全副戎装。方悟:黑虎大王,原为赵公明坐骑。
后,其乡纠纷层出,争议不穷,难辨孰是孰非,但见食肆、酒寨、勾栏逐一败亡,富者多失家财十之七八,善者苦无工可为,子不得食、妻不得衣,多离乡他往。民居房舍殿堂等多败坏,往昔静谧质朴之风不复返矣。
注:
2017年02月29日,大年初二,宁波某动物园发生老虎咬人事件。
舆论纷纷,社会争议颇大。有感,写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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