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
查看话题 >妖怪们的妖怪事:第13章·书之魂
1. 永和九年农历三月三日,距离建康城四百里之遥的会稽山阴兰亭,正是山峦俊秀、茂林修竹的时节。湍急的溪流自山林深处肆意流淌,发出清脆悦耳的击打声,像极了一个哼着小曲的少年郎。 紧挨着溪流,二三十个宽衣长袖的旅人忙得热火朝天,他们或站、或蹲、或叉着腰、或弓着背,动作不约而同地十分笨拙。 在挖出一圈浅浅的沟渠,并将一旁的溪水引进来后,众人皆像孩童一样欢呼雀跃,就像完成了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他们沿着自制的曲水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个个脸上神采奕奕。 弯曲的水道中,一个盛满美酒的漆制酒杯不住地旋转着,停到谁跟前,谁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并赋诗一首。尽管周遭没有丝竹管弦之类的演奏,但大家依然纵声高歌,一时间人声鼎沸,至于唱的什么,旅人们好像并不在意。
上述景象,被一个叫做王羲之的人记录了下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快到申时,酒喝的差不多了,披头散发、敞胸露怀的旅人们七倒八斜地相拥而卧,嘴里胡乱哼着早就不带任何调子的小曲儿。 “周围走走?”一个面色微红、身着白衫的男子朝自己的邻座提议道。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双目明慧、美髯垂胸、神色淡然,仿佛刚才的畅饮并没让自己有多少醉意。 “极好!”身旁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回应道。他“噌”的一声直起身子,宽大的上衣敞露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健硕的身姿在夕阳映照下闪闪发光。 两人相继起身,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堆醉汉,逆着溪流的方向朝随风摇曳的山林深处走去。
申时一过,夜色在与白昼的斗争中渐渐占了上风,之前还惠风和畅的兰亭冷不丁飘起小雨。和此时灰蒙蒙的天空一样,很快,俩人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一片。 “这季节真奇怪,尽管是春天,却总给人秋天的感觉。” “是啊,总让人想到过去的事。怪不得古人常说‘死生亦大矣。’” “嗯,去年开始,每每与亲友告别,我都会难受好几天。” “很正常啊,和我一样,咱们年纪也不小了,自然会这样。偶尔靠音乐来解闷,还得担心那帮小兔崽子们误会。” “哈哈,回吗?” “再走走,雨中漫步,岂不快哉。” “哈哈,好!” 说话间,俩人已来到山林深处。
“那是......”一直没把长衫合住的男子叫住了自己的同伴。 同行的白衣男子驻足前望,只见迎面走来三个并肩前行的男子。 不知是因为天色渐暗的缘故,还是因为雨水遮住了视线,微醺的俩人试着连揉带眨好几下眼睛,也没看清对方的容貌。
待三人走过,白衫男子回过神问同伴:“总觉得眼熟?” “嗯,中间那位年长的好像还冲咱俩笑了笑。” “你一说还真是。” 俩人急忙回头,身后哪有什么行人,弯弯曲曲的小路绵延到山林入口,别说人影了,连一个活物的踪迹也没有。
2. 夏秋之交的建康城郊,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不冷不热、不湿不燥的温润空气里,出现了两个身着便服的后生,他俩正准备登上一座土城墙,边走边激烈地交谈着。 “安石兄,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您为何不肯出山?”一个连发带也没系的后生向自己的同伴发问。 “哈哈,不急不急。”一旁的谢安看着比自己小几个月的王羲之,浅浅地笑了笑,继续登起土城墙。他又一次沉浸在刚才的冥想中,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和自己没多大关系。 “怎能不急?中原强敌虎视眈眈,主上又体弱多病,你我乃名门之后,更与主上自幼相识,怎可整日沉溺于清谈玄学?”王羲之显然对谢安冷冰冰的态度十分不满。 “清谈玄学?逸少贤弟过虑了。”谢安极不情愿地从自建的思绪中出来片刻。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日夜操劳国事,手上都磨出了茧子。文王姬昌整日忙于政事,到了夜晚才顾上吃饭,一点空闲的时间也没有。”王羲之越说越激动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 “然后呢?”谢安没有正面回应。 “先不说北方的石氏父子,就咱周遭,前有王处仲作乱,后有苏子高起兵,百姓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每个热血男儿都应该为国效力,如果大家都像兄台那样整天沉溺于空谈而荒废了政务,因为热衷于华丽的文风而妨碍了国事,恐怕与当前的国势有些背道而驰吧。”王羲之言辞激烈地抗议道。 谢安惊讶地看着王羲之,愣住了:想不到这个酷爱书法的家伙居然有如此豪情壮志,看来是我小瞧他了。 思索片刻,谢安反问道:“贤弟,听闻始皇帝沿袭商鞅君的严刑峻法,结果不到二世就被义军所灭,难道也是因为他们喜好清谈玄学吗?” “那......这......”王羲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气呼呼地丢下谢安,一个人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俩人的这次谈话,在《世说新语·言语篇》中有如下记载: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费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夏秋之交的江南虽然令人心旷神怡,但依旧改不了老毛病,只消一会功夫便乌云压城。谢安和王羲之刚从土城墙下来,小石子大的雨滴便霹雳吧啦地砸到地上。 “哈哈,真舒服!”王羲之并未躲雨,反而顺势脱下衣裳,光着膀子任由雨水冲刷自己。 “真有你的。”谢安略微有些尴尬。 “安石兄,别害羞啊,七贤可不曾如此扭捏。”浸泡在暴雨中的王羲之仰起头,“咣!咣!咣!”地豪饮起雨水来。 “你小子。”谢安没理王羲之的挑衅,在雨中健步走了起来。 “哈哈,还不脱了。”说时迟,那时快,落在后面的王羲之一个箭步冲上前,猛虎扑食般将谢安的外衫扒掉,跟自己的衣裳一并抓在手里,狂奔起来,边跑边喊:“来追我呀!来追我呀!” “真拿你没办法。”谢安无奈地摇了摇头,假装毫不在意。等王羲之一个不留神,谢安也甩开膀子追上前去。 “哈哈,咱俩比试比试!”发现谢安追了上来,王羲之开心坏了。 “好!”谢安大声回应。 就这样,两个上身赤裸的年轻男子在暴雨中一前一后地奔跑起来。
半个时辰后,俩人连接停下来,弓着腰,双手撑在胯部,大口喘起粗气。 “给,你的衣服,不玩了。”稍微缓口气的王羲之把谢安的衣服递了过来。 “认输了?”谢安得意地接过衣服。 “下次再比,今天雨太大了。”王羲之嘴硬的厉害。 “你呀,先歇会吧。”谢安直起身子朝四周张望。 “嗯。”王羲之低下头,不停地朝地上吐着吐沫。
却也是巧得很,一所道观模样的建筑在雨水中露出轮廓,仿佛是这场暴雨让它重见天日一样。 “快看。”谢安碰了碰王羲之的胳膊。 王羲之抬起头,大喜道:“太好了,快走!” “好。”
3. 虽说这道观年久失修,但用来避雨倒也绰绰有余。被雨淋透的谢安和王羲之合力将一块还能称作是门的木板合上,摊开四肢躺坐在地上,四处打量起来。 道观里仅剩的一两尊雕像零散地坚守在墙角,厚厚的蜘蛛网和随处可见的灰尘交织在一起,连同桌椅板凳淹没在一片被遗忘的时光中。
“这地方有年头了。”谢安的目光从四周收回。 “嗯,看样子像是前朝时修的。”王羲之边说边在道观里寻摸起什么来,这边翻翻,那边看看。看到谢安不知所云的样子,王羲之打趣道:“谢家大少爷,还不赶紧帮忙找些东西来生火?” “噢,我怕是被淋糊涂了。”谢安这才反应过来,跟着王羲之一同在屋子里搜寻起来。
突然,王羲之被什么吸引住了,只见他像猎人发现猎物般迅速朝道观中央的桌子走去,一手扶住桌腿,一手小心翼翼地从摇摇欲坠的桌角拾起一本看不出样子的书本,轻轻抖了抖书上几寸厚的灰尘,抬起胳膊擦了又擦。 等王羲之翻阅开来,顿时欣喜若狂,好似一位历尽艰辛的探险者发现了失落已久的宝藏。 王羲之很快忘记了自己在何地,也忘记了要生火的念头,更忘记了谢安的存在。他蹲在地上,双手捧着书,不时用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 谢安凑过去瞄了一眼,原来是一本书法集。 “这小子,不愧是卫夫人的爱徒。”谢安心里这样想着,没有做声,只是将搜集好的东西抱到一旁,专心致志地生起火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灰头土脸的谢安终于将火生了起来,他将俩人湿透的衣服搭在一边。屋外的暴雨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隔着墙壁都能听见一波一波的雨滴一股脑砸下来的声响。 另一边,捧着书法集爱不释手的王羲之就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在那里,只有一人、一纸、一笔。 坐在火堆边的谢安感到一阵倦意,就在他打起盹,刚要睡着的时候,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模糊的倩影走了进来。
谢安瞬间清醒过来,来者是一位黑纱蒙面的黑衣女子。他一把抓起晾在一旁的衣服,也不管干了没干,便套在身上,接着又抓起另一件,扔到还蹲在地上的王羲之身上:“王逸少!王逸少!” 王羲之回过神来,头上顶着谢安扔来的衣服,满脸的为什么和不情愿。 谢安没有解释,用眼角瞄了瞄,王羲之这才发现道观里来了访客。正准备起身,谁料蹲的时间太久,腿脚发麻的王羲之“轰”地一声跪倒在地。 “哈哈!”黑衣女子一下子笑出声来,弄的谢安十分尴尬,赶紧走过去扶起王羲之。 “笑屁啊!”从地上爬起来的王羲之好生愤怒,合着刚才被谢安打扰的怨气,朝女子一并恶狠狠地发泄出来。 女子不为所动,依然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他娘的!”王羲之又骂了一句,转过头继续看起手里的书法集来。 “先把衣服穿上。”谢安在一旁安抚道。 “不穿。”王羲之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 “你在看啥?”女子也不管王羲之的脸色有多难看,依旧笑嘻嘻地问。 “关你屁事!”王羲之索性转过身子,背对着女子和谢安。 “哼,堂堂七尺男儿,竟如此小肚鸡肠?”女子嘴角上扬,有点生气的意思。 “是又怎样!”王羲之彻底被激怒了,气势汹汹地朝女子冲过去,像是要揍她一顿。 “逸少!”谢安赶紧拉住王羲之,不断向女子道歉:“姑娘,莫见怪,我这贤弟平日可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只是一涉及书法,便会情不自禁。” “哼,不就是钟元常写的东西嘛。”女子倒也不慌,用三月春风般明媚的双眸挑衅般盯着涨红了脸的王羲之。 “你......”听到女子念出自己师祖钟繇的名字,王羲之愣住了。 “我猜对了吧?”女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吧。”有那么一瞬间,王羲之的心底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有惊讶,有诧异,但更多是一种暖暖的、不知所云的感觉。不过,此时的王羲之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仍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中间少了几页,对吧?”见王羲之不相信,女子接着说。 “你......你怎么知道?”王羲之有些慌乱。 “你还骂我不?”见自己占了上风,女子乘机提出自己的条件。 “不了,不了。”王羲之转怒为喜,连连摆手。 “那快向我道歉吧。”女子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什么?你......”王羲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十分纠结:堂堂王家子弟,岂可...... “不道歉就算了,那几页写的是啥,也别想知道。”女子下了最后通牒,做出要离开的动作。 “别呀!”王羲之干脆没辙了,一个箭步跳到门口,堵住女子的去路,陪笑道:“好姑娘,我错了还不行吗?” “哈哈,这还差不多。”女子“噗哧”一下笑出声来,眼睛弯成了一轮星月。
见俩人聊得火热,谢安悄悄退到一边,窝在墙角里。不久前的倦意再度袭来,不一会儿,便侧过身子睡着了。 等谢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谢安感到一阵眩晕,连忙用手扶住脑袋,这才回忆起昨晚的情形。 他揉了揉眼睛,不见女子的身影,只有王羲之独自一人依靠在门口,神色迷离地朝远方眺望,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怀里还抱着那本书法集。
4. 暴雨过后,接连几天,建康城都是万里无云,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大街小巷挤满了被梅雨天折磨坏了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地享受这稍纵即逝的晴天。 不过,此时,有个人却无暇顾及天气的好坏。他一路向西,在人群中左右穿梭,白衣长衫飘在身后,带起一阵清风。 快到西篱门跟前,人群渐渐稀疏,白衣男子的步子迈得更大了。片刻之后,男子在一所很容易被路人忽视的宅子前停了下来。 “咚!咚!咚!”男子来不及歇气,撸起袖子连续敲了好几下门,不等里面的人回应,便推门而入。
那是一个空旷无垠的院落,没有任何花草,满地的小石子铺成一片,好像微缩的大海。石海中央摆放着几块墨绿色的大石头,如同屹立在海浪中的礁石。 换作平时,男子一定会好好欣赏一番。不过,今次,心事重重的他飞快地穿过院子,径直朝正屋走去。
“站住!”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白白胖胖裹着个红肚兜的童子,他双手叉腰,挡在男子面前。 “麓魁,是我,谢安啊。”男子解释道,准备绕过童子进屋。 “老家伙在午休,就是司马家的人来了,也得候着。”麓魁迅速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揪住谢安的胳膊不放。 “哎,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谢安想要挣脱,却发现胳膊像被两根铁钳夹住了,疼得直哆嗦。 “那也不行。”麓魁没有半点变通的意思。 “老师!老师!”被逼急了的谢安朝里屋大喊起来。 “再叫,把你的嘴封住。”麓魁瞪大眼睛,恐吓道。 “老师!”谢安顾不了那么多,叫得更大声了。 “这么早,谁呀?”懒洋洋的声音从里屋传出,一个身着蓝染道袍,样貌清瘦的中年男子边打哈欠边走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一只不断舔舐爪子的黑猫,此人正是干令升。 “老师,是我。”谢安想要上前问候。 “行啦,放开他吧。”干令升朝麓魁示意道。 “哼,你自己看着办吧。”麓魁瞥了眼干令升,松开了谢安的胳膊。 “真乖。”干令升走过去摸了摸麓魁的圆脑袋。 “起开。”麓魁一把搡开干令升的手,跑到院子里去了。
“老师,人命关天的大事。”谢安揉了揉被麓魁抓疼的胳膊,龇牙咧嘴地说道。 “哦,坐下慢慢说。”干令升将黑猫缓缓地放到地上,自己则就着走廊边的席子盘腿而坐,黑猫抖了抖了身子,脖颈处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弹一弹地蹦到院子里晒太阳去了。 不得已,谢安只好跟着坐下。屁股刚一落地,不等干令升说话,便讲起了自己的来意。 原来,半月来,王羲之就像着了魔似的,连日昏睡,眼看脉象日渐微弱。差不多全建康的名医都请了个遍,却毫无起色。 听完谢安的讲述,干令升没说什么,只是出神地看着院子里在黑猫身旁跳来跳去的麓魁。
“老师。”谢安拿手在干令升眼前晃了晃。 “哦。”干令升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睛笑眯眯地打量着谢安,像是一只机敏的公猫,仿佛在等谢安继续讲下去。 “老师,您怎么看?”谢安急切地询问。 “还有吗?”干令升的回答令谢安不知所云。 “对了!”谢安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那之前不久,我和逸少在郊外淋了雨,还......”谢安支支吾吾地没再说下去。 干令升瘦长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猫眼一样的双眸热切地看着谢安,好像从一开始就在等谢安讲这件事。 谢安沉思片刻,低下头,声音很小,但干令升足以听得清楚:“还有就是,那晚躲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子。” “哈哈。”干令升坏笑起来。 “老师,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谢安的脸变得通红,连连辩解。 “哈哈,我又没说是什么意思。”见谢安如此窘迫,干令升笑得更开心了。 “老师,人命关天,就先别开玩笑了。”红脸的谢安语气有些生硬。 “好,好,好,你接着说。”见谢安较真起来,干令升也就不再捉弄他了。 “嗯。”谢安深吸一口气,把那天的事原封不动地说给了干令升。
等谢安讲完,天色较之中午,已暗淡了许多。干令升抬起胳膊,用小拇指扣了扣眉角。 “老师,可否与我前去?”谢安抓紧时间趁热打铁。 “这个嘛,我还有点事。再说如果是医治不了的事,白天去了也没用呀。”干令升起身朝院子走去。 “那......”谢安一时哑口无言。 “这样吧,你这会先回去,等我带这个小家伙溜达一圈,再去找你。”干令升话音刚落,院子中央的石海一阵躁动,一个盛满蔚蓝色清水的木桶从石堆中钻了出来,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干令升拎起水桶走了出去,只留下身后瞠目结舌的谢安。
5. 夕阳映照下的建康城随处闪烁着橘色的亮光,行人比之正午少了许多。一个个子中等的清瘦男子自朱雀门而来,他东瞧瞧、西看看,不紧不慢地晃悠到乌衣巷附近。 在一座气氛压抑、阴森冰冷、处处流露着不安的府邸前,谢安左顾右盼,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看到来人,谢安十分欣喜,赶紧上前相迎:“老师,您可来了。” “怕我骗你?”干令升看也没看谢安,貌似突然对门口的石狮子来了好感。 “没有,没有的事。”谢安生怕眼前的老顽童再出什么幺蛾子,一把抓起干令升的胳膊,就往院子扯。 “着急得很呐。”干令升半推半就,跟着谢安一起走了进去。
“小心。”干令升一把扶住差点摔倒的谢安。 “不知哪来的坑。”谢安回头看了一眼门口。 “谁知道呢?”干令升松开谢安,一个人走了起来。 “老师,这边。”谢安赶上前去给干令升领路:“王大人和夫人都在逸少的房间。” “嗯。”
站满丫鬟的房间里,王羲之双眼紧闭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唯一还活着的依据也就只剩下鼻子里那微微发出的气息了。 “干大人,犬子到底所患何疾?”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急切地询问道,一旁的王母哭个不停。 “王大人见笑了,在下并非扁鹊、华佗,不懂这医道之事。”正在仔细端详王羲之的干令升头也没回冷冷地回答。 “干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王父赶紧解释。 “伯父。”谢安见气氛有些尴尬,示意王父到外面去一下。 谢安和王父走到外屋,王母也跟着走了出去,听上去三人在轻声交谈什么。
过了一会,只有谢安一个人回来:“你们下去吧,没我的吩咐,都在自个的房间待着。” “诺。”丫鬟们接二连三地退了出去。 谢安走到床塌边:“老师,实在不好意思,王大人爱子心切,请多多包涵。” “哦。”干令升只顾看着挂满墙壁的墨迹,显得兴趣斐然。 “老师,我已和王大人说好,您尽管按自己的想法做。”谢安继续说道。 “哈哈,你呀,就先在这屋子待着吧。”干令升说着站起来,这边瞅瞅,那边瞄瞄,看样子是在欣赏王羲之的书法。 “老师也对书法感兴趣?” “我?还好吧,这些都是他写的?”干令升指着墙上的作品问。 “嗯,逸少少时便师从卫夫人。” “怪不得。”干令升把话说得很含糊。 “为了练字,他可是下足了功夫。”谢安以为干令升在夸王羲之的书法。 “你也歇会吧。”干令升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双目合拢,休憩起来。 谢安虽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但他还是十分信任自己的老师,便很听话地靠在床边也开始闭目养神。
“嗨!” 谢安听见有人叫自己,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暗。屋子里没有点灯,借着漏到地上的月光,能看见干令升就站在自己身旁。 “走了。”干令升轻声说道。 屋子一头,王羲之已走到卧室门口,令谢安惊讶的是,明明看到王羲之就在门口,回头一看,却又见一个王羲之躺在床上。 “这......”谢安满腹狐疑。 干令升示意谢安先别出声,等王羲之出去后,干令升朝谢安点了点头,俩人便跟着走了出去。
王家大院,空无一人,大家都按谢安的吩咐待在各自房间里。 “老师,怎么会有两个逸少?难不成?”刚一迈出大门,谢安就忍不住发问。 “嗯。”干令升肯定了谢安的猜测。 “可是,我是如何能看见的?”谢安的语气里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喜。 “哈哈!”干令升笑着抬起谢安的左臂,只见白色的袖口处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写有红色的字符。 “老师,您什么时候贴上去的?”谢安的喜悦顿时全无,只剩下惊讶了。 “就那会扶你的时候呗。”干令升为自己小把戏的得逞而洋洋自得。 “为什么这次不给我手上画个眼睛?”谢安有些不服气。 “每次都用同样的把戏,多无聊呀。”干令升的语气十分轻快,就像去郊游的孩童一般。 “哦,那咱们这是要一直跟下去吗?”谢安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心事重重。 “嗯。”干令升看着前方的王羲之说道。
6. 夜幕下的建康城有了些秋天的样子,阴冷阴冷的氛围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样涌来的还有大堆大堆的人流。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他们有的提着灯,有的抱着纸船,有的在沿途撒着纸锭。 走在最前面的人群以六个壮丁为一组:一人敲锣、一人打梆、一人提灯笼、一人沿途撒盐米、一人沿途摆设香烛(插在一片蕃薯或芋头上)、一人沿途摆设一块豆腐及一饭团(置于一片大树树上),大约每隔百来步设一处祭品,一直蔓延到秦淮河畔。
“今天是中元节啊。”谢安看着祭奠逝者的人流,心生感慨。 “嗯。”干令升对身旁的情形毫无兴趣,他紧盯着自己的目标,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 顶着一头乱发,只穿了件内衫的王羲之像是一副骨架,轻飘飘地在月光下游荡。如果此时有一阵风吹来,就算是极小的微风,估计也会把他吹的不知所踪。 干令升和谢安与王羲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近不远、不多不少,既不会让他发现,也不会跟丢。
很快,他们仨走到了建康城郊,过了土城墙,王羲之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怎么感觉比平时快多了?” “那是当然,不然我干嘛费那么大劲给你贴那东西?”干令升又炫耀起自己的小伎俩来。 “原来如此。可逸少到底要去哪儿?”谢安不禁发问。 “跟着就是了,不过,你应该猜到了吧?” “我?”谢安不解地看着干令升。突然,他大惊道:“难道是......” “小点声,那东西也不能保你有恃无恐。”干令升责备地瞪了谢安一眼。 “嗯嗯。”谢安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很小声地说:“莫非是要去找她?” 干令升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谢安大概懂了,也就不再发声了。
路渐渐变得窄了起来,路面也崎岖了许多,周围的荒草杂木一堆接一堆冒出来。在山脚拐角的路口,出现了一个模样模糊的道观,微弱的亮光一闪一闪。 谢安的脸绷得僵硬,当王羲之走进道观后,他也想快步上前,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回头一看,是干令升扯住了自己。 “稍等。”干令升把谢安拉到一旁,透过墙壁上的窟窿可以看到里面。 道观里并没有生火点灯,一位黑衣女子手持毛笔在桌前挥毫泼墨。王羲之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女子,面带微笑,神情十分温柔,要知道他平时可是个男子气概十足的人。 和谢安之前描述的一样,女子脸上戴着黑纱,那屋外看到的亮光,则是从女子身上发出,照亮了整个道观。 “是她?”干令升朝怔怔的谢安问道。 “嗯。”谢安小声回答。 “一会进去,别擅自行事。”干令升拍了拍谢安的肩膀。 “嗯,明白。”
干令升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和谢安一同走了进去。道观里的俩人抬起头,朝来人望去。 “安石兄,你怎么来了?”王羲之对谢安的突然到访很是惊讶。 “我......”谢安感到干令升轻轻地碰了碰自己,停顿了一下,改口道:“刚好路过。” “真巧,这位是?”王羲之看了眼干令升。 “在下干令升,久闻王公子书法技艺高超,路过此地,刚好看见,特来拜访。”干令升回答的一气呵成、无懈可击,那认真的样子估计连他自己都骗过去了。 “你也懂书法?”女子朝干令升投去好奇的目光。 “略知一二。”干令升有很礼貌地朝女子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这幅如何?”女子说着拿起刚刚写好的一幅字,只见其字迹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谢安不由得暗自惊叹:此技艺可谓古今之冠。 谢安正准备称赞几句,却听到干令升率先鼓起掌来:“好!很好!非常好!”动作夸张的十分滑稽,谢安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这位先生真有意思。”女子笑呵呵地说。 “只怕钟太傅再世,也会为姑娘您的技艺所倾倒。”谢安想要缓和下尴尬。 “这位公子到是会说话的很,不过,只怕俩位不是恰好路过吧?”女子如皓月般纯净的眼睛俏皮地弯了弯。 “哈哈,那我直说啦,姑娘你就想这样一直拖着王公子吗?”干令升不再掩饰自己的来意,不过语气还是很轻快。 “什么意思?”这回轮到王羲之诧异了。 “逸少,你都在家里昏睡数日了。”谢安焦急地说。 “怎么可能?”王羲之转过头对女子说:“阿琳,你告诉他们,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阿琳低下头,没有说话。 不知是眼花还是怎的,谢安发现女子身上的亮光开始变得暗淡。 “阿琳。”王羲之催促道。 “王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阿琳低声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羲之紧紧抓住阿琳的肩膀,剧烈地摇晃起来。 “逸少,别激动。”谢安上前把王羲之从阿琳身边拉开。 “对不起,我并无恶意。”阿琳没有抬头,之前青春欢愉的声音变得苍老而忧伤。 “你虽是无意,然王公子乃肉体凡胎,和你待的时间越久,他的阳气就会被你全部吸走。”干令升将手指来回旋转几次,一个荧光闪烁的圆球飘了进来,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道观中央的光球越来越大,里面模糊的场景也变得清晰,只见王羲之躺在床上,身边是唉声叹气的王父和痛哭流涕的王母。
“怎么会这样?”王羲之十分困惑。 “那是你的肉身,此刻的你不过是自己的魂魄。”干令升简洁明了地回答。 “可是,可是我们在一起不好好的吗?”王羲之求助似的望着阿琳。 “王公子,这位先生没有骗你,你快回去吧。”阿琳抬起泪眼婆娑的双眸,声音里有几分不舍。 “我不管,我哪儿也不去。”王羲之一屁股坐在地上。 “爱去不去,谢公子,你找我的事我已弄完,其他的你自己处理吧。”干令升说着便要出门。 “老师,留步。”谢安上前抓住干令升的胳膊,转身对王羲之说:“逸少,你别这样。” “王公子,你快回去吧。”女子蹲在王羲之身旁,揭下面纱,柔美的两颊上布满了花纹一般的伤痕。 “阿琳,”王羲之抚摸着阿琳依然清秀的脸庞,“阿琳,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王公子,你听我说。”阿琳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
7. “阿琳!阿琳!”山顶的村落里传来阵阵回声。 “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面容扭曲、皮肤龟裂的妇人扯着嗓子喊道。 “张妈,张妈,我在这儿呀。”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女像百灵鸟一样悄然出现在妇人身后。 “哎呀,你这孩子,吓死我了。”张妈用手扶住胸口,瘫坐到凳子上。 “好张妈,别着急嘛。”阿琳说着倒了一杯热水端给妇人。 喝了口水,缓过气来的张妈,心疼地看着女孩布满伤痕的脸:“瞧你,又把鼻子弄脏了。”说着掏出手帕在阿琳的鼻子上擦了几下。 “嘻嘻。”阿琳像小猫一样晃了晃毛茸茸的脑袋:“张妈,你找我干嘛呀?” “你这孩子,忘了今天是啥日子了?” “哎呀,我全给忘了。”阿琳跳了起来。 “你呀,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张妈说着从桌底拿出一个背篼。 “谢谢张妈,张妈真好。” “该换哪些东西,你都知道吧?” “知道,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阿琳恢复了方才百灵鸟一样的欢愉。 “早去早回,今晚要招待客人。要是又偷偷跑去练书法,看我不收拾你。”张妈摆出一副“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的表情。 “知道啦。”阿琳瞅了眼里屋,张伯正和几个人在饮酒。 “别看了,快去快回。”张妈又催促了好几遍。 “好,好,好,我走啦!”阿琳抓起桌上的烧饼,背起背篼跑了出去。 “慢一点,别摔着。”张妈的声音越来越远。
“还好,还好,还在这儿。”山脚一所荒废已久的道观里,阿琳从桌角抽出一本书法集。 “要是给张妈知道,又该骂我不务正业了,先藏起来,一会回来再看。”阿琳心里这样想着,依依不舍地将书法集重新藏好,极不情愿地背起背篼往城里走去。
“阿琳,又来换东西啦?”一个膀大腰圆的屠户边擦汗边问。 “是呀,李伯,今天要招待客人,要最好的里脊哦!” “好嘞!” 在城里逛游一圈的阿琳很快将自己的背篼腾空又填满,每半月一次替村子里的人换取生活必需品的活计,她早已轻车熟路。眼看到了家家户户准备晚饭的时间,阿琳赶紧往回走。
“先看一会再回去,反正荤菜最后才上。”路过道观,阿琳听到自己脑袋里不断回响着一个小小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道观。 她将背篼轻手轻脚地放到一边,接连摆了好几次,还不放心,又拿来几个石块垫在周围,生怕背篼跌倒。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桌角抽出之前藏起来的书法集,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手指跟着在地上划来划去。
“这儿有个道观,先进去歇歇。” “好。” 嘈杂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阿琳先是一惊,朝门外望去,二十多个手持火把的汉子朝道观走来。 阿琳赶紧合上书法集,躲到雕像后面。
“这帮麻风病杂种,终于收拾干净了。” “这下老爷的病该好了。” “都他娘的赖这帮脏货,老爷就是吃了他们换的糕点才一病不起。” “一个都没跑出来吧?” “没,那帮脏货还以为咱是真心请他们吃酒呢?” “哈哈,你下的药可真足。” “尸体也都烧了吧?” “那是肯定,不然又把脏东西带出来。” “一共多少个?” “少说也有五十人吧。” 雕像背后的阿琳听的浑身发颤,她很清楚村子里出事了。
“这是什么?”传来一个汉子惊讶的叫声。 阿琳这才发现自己将背篼丢在了外面。 “有人!” “快找,这件事,可别走漏了风声。”
阿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就在众人翻过雕像的时候,她趁机跑了出去。 “快追。”发现阿琳的众人举着火把鱼贯而出。 “再跑快一点啊。”阿琳给自己打气道,朝山顶望去,村子已是火海一片。 阿琳的眼泪随即流了出来,她感到自己的腿越来越软,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快到了,快到了。”阿琳心里默念着,就在这时,阿琳脚底一滑,从山崖边跌落下去。
“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肯定没命了。” “行了,不追了。” 追捕者们在山崖边停了下来。
8.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山底,准备起身,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见,地上还有个血肉模糊的自己。”阿琳平静地讲完,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那你?”王羲之的手就放在阿琳的脸上,一刻也没有离开。 “直到那天,王公子你翻开了这本书法集,估计是我遗落在道观的。”阿琳莞尔一笑,感激地看着王羲之。 “那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离开山底,万分欣喜,赶紧跑回村子,却已是沧海桑田,那里已变成了一片荒地。又想着去找仇人报仇,却也是人去楼空。不知去哪儿的我随意溜达,不知不觉就到了道观附近,不成想这道观居然还是早些时候的样子,所以我就走了进来。” “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我不在乎。”王羲之不假思索地说。 “傻子,那晚,你能打开那本书,而我能走进来遇见你,还和你在一起这么些天,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王羲之紧紧握住阿琳的手。 “逸少,你就不想想自己的家人,情形你也都看到了。”谢安在一旁劝解道。 “我......我......”王羲之有片刻的犹豫。 “王公子,我该走了。”阿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你去哪儿?” “不知道。” “我跟你一起走,死就死,我不怕。”王羲之又重新紧紧拉住阿琳的手。
“你阳寿未尽,会给这姑娘带来不便的。”一直没说话的干令升突然开口了。 “什么意思?”王羲之没料到干令升会这样说。 “这么说吧,你问问姑娘,她被困住的那些日子过得开心吗?” 王羲之向阿琳投去询问的目光。 阿琳笑了笑:“虽说没那么不开心,但时间久了总会寂寞的。不能触碰到万物,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 王羲之像是明白了什么。
“行了行了,再耽搁下去我就真不管了。干令升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催促起来。 “老师。”谢安想要说什么,却被干令升打住了。 “赶巧今天是中元节,我就送你一程去孟婆那儿吧。” “谢谢先生。” “你把那东西贴好了。”干令升朝谢安叮嘱道。 “嗯。”谢安使劲摁了摁袖子上的黄纸。
说话间,道观门口出现了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像是大门,又像是洞穴。谢安、王羲之、阿琳跟着干令升走了进去。 走了不一会儿,便到了尽头,一片豁然开朗。 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鬼魂正从四面八方赶来,有一只眼的老人、也有两个脑袋的娃娃、还有三只手的男人、四条腿的女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和他们一路同行,好不热闹。 干令升走在最前面,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关心。 他一旁的谢安可是又惊又喜,不过谢安牢记着干令升的告诫,不敢多说一句话。 王羲之和阿琳走在最后,一言不发。
“那儿就是奈何桥了,一会你们可别多说话。”干令升指着百米远一座大青石砌成的石拱桥说道。 桥下,烟雾弥漫,众鬼排起了长队。 “嗯。”
“嗨,莲淑,好久不见。”干令升带着大家绕到了队伍一侧。 叼着烟袋斜坐在长凳上的红衣女人呆住了,接着破口大骂道:“你个死鬼,还知道回来?”说完便操起烟袋砸了过来。 干令升一把抓住女人透明纤细的手臂,把脸凑到女人的鼻尖处,琥珀色的猫眼紧盯着女人愤怒的双眸:“你打吧?” 女人的脸瞬间红得发烫,嘴角的黑痣微微抽搐几下,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挣扎着从干令升手里挣脱,跳到一边,又斜坐在长凳上,叼起烟袋,恢复了平静:“说吧,又咋了?” “这才乖嘛?”干令升指了指身后:“那姑娘,要加个塞。” “滚,老娘可没办法。”女人吐了一口烟圈,厉声说道。 “别介。”干令升说着从袖口掏出一个暗红色的长盒子,塞到女人掌心。 “哼,这就想收买我?”女人口是心非地打开盒子,一股奇异的香味飘了出来,谢安吸了吸鼻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哪里。”干令升又凑到女人耳边说起了悄悄话,女人顿时像少女一样花容失色,狐狸一样的脸庞又红到了耳角,愈发的妩媚了。 和阿琳的青春洋溢不同,那是一种成熟女人才有的少女感,谢安心里暗暗称赞。 “你个死鬼。”女人轻轻地推了干令升一把,将盒子收起来:“行吧,这次就依了你。” “真好。”干令升公猫一般似有似无地笑了笑。 “那谁,赶紧过来。”干令升朝阿琳招了招手。 阿琳走了过去,王羲之和谢安紧随其后。 “一会把孟婆给你的汤喝掉,然后走过那座桥,就好了。”干令升指了指红衣女人,孟婆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阿琳。 “谢谢先生,谢谢孟婆。”阿琳连连道谢。
“王公子,我走了,这本书法集就先寄存在你这儿,要替我好好保管哦。”阿琳微笑着接过孟婆递过来的汤碗。 “阿琳,阿琳。”王羲之原地来回猛烈地颤抖着,谢安紧紧拉住他,生怕他上前把汤碗打翻。 喝完孟婆汤的阿琳眼神空洞,茫然地看着身边的同伴。突然,她发现了王羲之手里的书法集,暗淡的大眼睛瞬间变得明亮,犹如夜空中的星月。 “公子,你也喜欢书法?” “嗯。曾经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和我一起写过。” “哦,那她应该是一个很幸福的女孩。” 说完,阿琳走上了奈何桥。
9. “我的儿,你可醒了。”王母一把抱住从昏睡中醒来的王羲之,声泪俱下。 “孩儿不孝,让母亲大人操心了。”王羲之虚弱地说道。
建康城郊的山林深处,俩个人在攀谈。 “老师,怎么不叫逸少一起来?”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哦。” 干令升不再理会谢安,嘴里默念起来,一具女子的骨骸从地下冒了出来。干令升蹲下身子,很小心地将骨骸一点一点包裹起来。
俩人走向山顶,在一片荒地前停了下来。 “是这儿吗?” “嗯。” 干令升将包裹放在一边,默念几句,荒地中央很快出现了一个小土坑。干令升抱起包裹,轻轻地放了进去,又默念几句,小土坑就变成了一个小土堆。 “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他。” “嗯。”
“老师,那天下午是专程去取沉香的吗?”下山的时候,谢安冷不丁问道。 “哈哈,走了。”干令升露出猫一般慵懒的微笑,没有回答。
之后每隔七天,都有一个白白胖胖的童子来到小土堆跟前,跟个大人一样烧些纸锭之类的东西,十分有趣。 唯一的例外,是在第七个七天,来人换成了一个体格健硕的年轻人,他在小土堆旁站了很久,很久。
10. “醒醒,快醒醒!” “谢太傅,王右军,快醒醒!” 会稽山阴兰亭,湍急的溪流旁,谢安如梦初醒般睁开双眼。 “你俩可真行,愣是叫不醒。” “真是的,害大家等了一晚上。” 旅人们你一言、我一句地埋怨道。
谢安感到头痛欲裂,他缓了一会,看见身旁的王羲之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俩人的目光终于对上,会心一笑,像是想起了同一件事。
“你俩真在这儿睡了一夜?” “遇到啥怪事没?”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谢安和王羲之没有理睬,抛下好奇心十足的众人,相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