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句(4)
1.
存在主义谈到的荒谬就是王羲之说的一死生为虚诞,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狗屁不通。亲人死了不哭有两个人,一个是默尔索,一个是庄子,而且庄子还在唱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古来有之,陶渊明在挽歌里说亲戚或许还会为你哭一哭,别人回家就开始唱歌了,人没心肺很自然,毕竟不是什么人都会学孔子那样哭唧唧。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作为唯物主义者考虑自己埋哪儿就好了。
2.
很多时候写不出来句子有两个原因,词汇量不够、练习不够。人的情绪很多,但是合适的表达非常之少,写诗像《核舟记》里说的因势象形,词语和情感是材料,作为匠人要找到它们的形状,从这层来说,写诗是手艺。诗歌的写作当中有玄学问题,比如“这个玩意儿我怎么写的?”,但这些玄学建立在对诗的理解上,而不是对哲学的理解上。诗歌以比喻谈论思想,不是相反从谈玄开始求诗歌的幽深,现在很流行这么做,很容易搞得像民哲。诗意味着观看、理解,怎么看,怎么说很重要。今天读古诗一句“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讲蛮好,在古人的眼里事物的存在自有品格,阳光也好,雨露也罢,带着情感去理解可以找到一些自然朴实的东西,这些道理很足够,只是人关心得少了。
3.
关于诗歌能听到很多废话,比如翻译进来的外国诗人都是二流诗人。外国诗人对汉语的掌握当然没中国人好,翻过来肯定很难看啊,可是那些学西方现代诗的诗人又算什么呢,三流诗人?黄灿然有文章说现代汉语诗歌生活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张枣那里又提到还有新诗百年自身的脉络,这三者合在一起形成了前人对后者的压力。
从语言上来说,现代诗基本的变化是散文化、以口语入诗,随着句子的加长诗的容量更大,代价是失去了诗歌的音乐美。翻译体在何其芳、穆旦、冯至这代人手里就产生了新的诗歌体式。
从体式来说,外国诗歌极大冲击了旧有的美学范式,诗歌表达的自我化是很重要的标志。外国诗歌对诗的扩容体现在诗歌理解的丰富上,就像张枣说的,中国的新诗史可以看到外国诗学手法的平行移植:三四十年代徐志摩和雪莱、冯至和里尔克、卞之琳和瓦莱里,八十年代口语诗和威廉·卡洛斯与史蒂文斯,多多和茨维塔耶娃、狄兰 托马斯,张枣和里尔克、史蒂文斯、艾略特等等的对应关系。在处理现代人的问题上,西方诗歌的发展仍然快一些。
从美学范畴来说,现当代诗歌运动有两个倾向:摆脱政治追求文学独立性或者要求文学为政治服务。前者是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而后者是社会主义的文艺要求。文学和政治的结合催生了特殊的美学,柏桦称之为中国版的超现实主义,而国家领袖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了圣人和诗人王的合体,很多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作家都会谈及那个时代的神性。毛所代表的现代性包含了两个极端,国民性的彻底改造和内圣外王的精神偶像,这点影响会有多大待论,这是神性写作不太能回避的问题。这种极端的现代性是西方话语冲击的产物,也是现代性达到一个高度的标志,直到它颠覆了自身。
5.
想起过去失恋就想到小马过河,它还小,不知道河有多深水有多宽。痛苦是身上驮着的棉花,走进去沉重;快乐是有鲜味的盐,碰到水就化。宋词说“念前事,怯流光,早春窥,酥雨池塘。”先想到春天,然后想到容易化的甜。
6.
宋词虽然好,可是太迂,写女子情态拘束,正襟危坐,讲话慢声细语,没有《野有死麇》里野合的言语放诞,也不及李白《长干行》的小女儿的情态,凿得太多,没什么灵气。直着说和绕着说无非两种讲话的方式,归根到底是法度的问题,该坦白坦白,该委婉委婉,过分追求雕凿容易失其本心,遮蔽了本来的所在,这就不美。
写东西是在文字里制造分身,因我不能,我意欲在文字中成为某人。因人不能,才显得独一无二的可贵。要用自己的存在来取代人物,和后妈想要取代白雪公主并无二致。文字是人欲望的死地才能显得纯粹,如果人能够不死,如果人能够飞,谁还会觉得做梦是奢望呢?
7.
以词语保持肉感,用嘴唇咬住声音。
8.
极致体验涉及到的是福柯说的界限问题,人意图僭越加肉身的牢笼,寻求透心一击,但是巴塔耶说神圣之物和兽性本就同种同源,摧毁带来的解放是暂时的,激情过后仍然会活到恒常的状态中,因而除了浪费的狂欢背后没有别的什么。薄如蝉翼是诗,清澈透明的一片,穿过去背后什么都没有,生命那么短,声嘶力竭地歌唱,想要给无聊的夏天增添一点喧嚣。
另外,界限的问题就成为了自身的问题,以事物反对自身,以自身反对自身。
9.
最近读书进到一个地步,会把以前不喜欢的东西拿回来重新读,坏东西也有用处,能够拿来打磨感觉,确定一下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有问题。诗仍然要细化到感知上,太久不磨会钝。诗经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感觉要慢慢琢磨到剔透,不反复不细致是不可能的。感官真的贪婪,身陷其中很难后撤。
10.
合掌本意是诗歌的对句两句意思重复,在作诗者看来是大忌。但是这个词多么亲切,两个人一模一样彼此合适像两只手轻轻贴在一起,重复又如何呢,如果不能彼此浪费,说无用且多余的情话,早该各奔东西去找下一双手。
11.
同样是孤独,为什么川端和里尔克会不一样呢?
后来想了下,或许是因为川端太远了。川端写散文时谈到少女怜惜之情甚多,对他来说少女尚未完成且过分残缺。一个人站在远处看花,花朵拒绝他,因为他爱惜自己更甚于爱惜花,看到花的短暂想到的是肉身的衰败,怎么可能不越来越悲哀呢?一个人沉在自己腐烂的果肉中,醉于死,贪于生,这种情绪欲浓就欲尝到生活的短暂。对里尔克来说,这样的问题是不存在的。少女也好、母亲也好,她们终究会拒绝我们,任意一个都不从属于人,我们充其量是她们的造物。这里有一个空杯,它的形状被爱的润泽浇铸出来,无物不沐浴着母性的光辉。从完成的角度来谈,人并不完整,希冀在碎片中寻求圆满本身很困难。唯一的圆满寓居在死中,出于生的恐惧逃避死仍然是彷徨,死是恩赐,人需要以自身的有限去亲近无限,因而事物不会是越来越少,会是越来越多。
我造就一朵花的开放,花的开放成就我,思路是反着的。从小大的角度来讲,当然是后者,太阳照耀着我。但是前者也是美的,想起来谷崎润一郎写老头子去接儿媳妇的一滴口水,日本文学的写法虽然有精神化,但仍然是官能的,小且像虫,抬着头,等待天堂的一滴甘露。
川端康成,纤细优雅的玫瑰刺。里尔克,玫瑰的死本身。
12.
牵绊这个词也有趣,绊,阻碍,不让人前进。两个人转过身来,面对面,目光不会往前,抱着走,上不了台阶。并不是说台阶耽搁人,是因为人啊,想要那么一直拉拉扯扯、磕磕绊绊上去,慢一点,才好。
13.
崩溃,首先需要蓄势,其次要一点点冰消雪融,直到雪崩再来,里尔克的诗很讲求蓄势。其他人和里尔克比起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死物,只有里尔克的诗歌让事物有了生命。并不是说这个世界本身是死的。万物存在且依然故我,里尔克做的事情就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沉默,并且唤醒它们。可以试着想象一堵墙,对我们来说,墙是空白、隔绝,面壁无非意味着阻断。里尔克会说,墙的存在正是为了要求我们侧耳倾听,因为呼吸在墙的另一面,如果不贴紧它,怎么会有心跳?
14.
我很小的时候,对自然会感到害怕,有天晚上天很黑,我忽然感觉很困惑,我就问奶奶:奶奶,奶奶,人为什么会死?奶奶安慰人的话记不太清,我依然会很困惑,许愿希望人不会死,至少奶奶不要。不止要长生,还要永远年轻,后面这个要求一定要补上,如果人不会死还是会老,奶奶就无法给我采野菜、做糖饼了。
天黑真的很吓人,三四年级的时候,我晚上不敢睡觉,一闭眼睛满眼都是血淋淋的东西,怎么产生的我也不清楚。那会儿养成了不想睡觉的习惯,睡下去如果醒不来怎么办啊?老爸老妈又非得要关灯,好吧,打手电在被窝里看书。书从小时候就是护身符吧。
所以一到了晚上,小孩子有通灵的能力。我经常听到房间外面有人在窃窃私语。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外面有很多人,压着声音在互相说话,但其实很吵,嗡嗡嗡地响。不知道外面会有什么人,他们又为什么要一直交谈下去?后来听不见了,我或许丧失了什么东西。
15.关于写作和生活
某种意义上来说,写东西都是在榨取生活,依靠情感剩余来挥霍自己的写作能力,只不过剥夺事物比剥夺人的自由看起来更温情一些。但本质并无太大区别,仍然是以他者的痛苦为食粮,说蛀虫也不为过。我真的理解得太少了,对人也好,对物也好,夜深的时候真的应该一遍一遍朗诵托尔斯泰,我们没有根,我的兄弟在受苦,然而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并非一只大手全部安在一个人的双肩上,而是一头蜗牛在墙上爬,一点一点拼图。艺术多广大,足以占有一个人;艺术多广大,足以包容所有人。这是宗教吗?或许不是吧,因为每个人的果壳里都有时间的蛀虫在锈蚀,他想看到更多,找到那个虫眼,贪婪地观察银河,试试自己的心有多浩渺而无极限。布罗茨基小于一里面那个模仿奥登的结尾总结得好,那个小孩收拾东西,准备认真听老师胡说八道。
中二少年是不会死的,但中二少年是不真实的。我仍然会看江南、海贼、EVA,但这些东西就像EVA企划书中写的,巨大的机器人本质是对成人世界不满的替代品。湖心雪,梦中梦,这一切精致纤巧,但和简单真实相反。织梦者是蜘蛛,他们把小孩子的梦养大再吃。我身边的很多人他们生活在糟糕的家庭关系中,梦并不能改善这些,当然会有“原生家庭”的概念股来收割智商税,因为总要找到一个元凶。可是大家还是很难受,对此我也无能为力,仍然不清楚为什么人必须恨自己,就像一个定言律令,他们封闭在自己的圆中。你真的能做什么吗?我大概不能吧,这件事情让人困惑。
从后现代的角度来说,虽然我现在不怎么相信,人类被符号所宰割,解决方案是破译符号。反乌托邦不是一种乌托邦吗?它仍然依靠关于未来的承诺来换取人们的信仰,梦是梦,解梦不是苏醒。关于梦的误读成为了人贫瘠的想象力的产物,就像科幻本身在用当下的科技力揣测未来的生活,人无法解除当下的时间闯入未来。梦的存在有它的边界,符号可以掏空人的感受,但并没有掏空人的生活,这点很重要。现实和梦并不是对等的事物,如三岛那个明确的发现,地基自然比房屋大,当然,地基并不比房屋更为可靠,人依然生存在岌岌可危之上,直到更大的力量毁掉他的所有。欧阳江河说,草地上漫步的人们多么幸福多么蠢。是啊,人多么希望自己爱慕的人能一直安稳下去,这样的祈愿并不会均匀地撒在每个人身上。生有时死有时,欢乐有时哀愁有时,各安天命的另一个意思是无奈。我仍然对痖弦会错了意,鸟和它的巢,战争和它的和平,这一点也不存在主义,它们联系在一起或不联系在一起都是不幸的。人很少关心和自己的代价无关的事物,它们一个个的来,不是一起来,当你遗忘它们席卷,当你悲伤它们消散,太阳依然是那么的好,那么的明亮,可土地上的生活在改变,人能看到多少呢?小时候喜爱的玩具早不知哪里去了,人所珍藏的,不会剩余多少。我仍将失去朋友,像失去第一个一样。
该得到的早已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16.
忘了哪个诗人写给拉金的话,说生活没有那么悲伤。拉金的《高窗》写得好,变老的人看到青春的愚蠢在自己的上方高悬,目光太过于清澈,觉得明亮的背后很虚无。国内诗人按照奥登的分法去区分大诗人或者小诗人非常愚蠢,相当于要在活人中间找到死者的座次,但在自己无力关心生活以前,区分历史神牌在哪儿很搞笑,关于这件事情还是得说去他大爷的历史。关于最后能触及的边界,是一个开放或者闭合的问题,如果人蜷缩于自己的体内,他当然要以自身搏击宇宙,因为人的视线太微弱,太难穿透玻璃看到玻璃以外,但未知于我们是无知。想读一下《白鲸》,庞然大物于人类有什么含义呢?巨兽在侧,不能酣睡。想起希腊神话里面看守伊娥的那只怪兽,伊娥逃不脱,等待它睡去希望找到为人的资格。
我们生活在大雁的退缩中,它们一去往南方春天就推迟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