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轼遇见苏东坡
2012.7.22于北戴河
当苏轼遇见苏东坡——古文意临之《方山子传》
前面的话:
临帖者,有实临,有意临。
实临惟求“字工”,如冯承素以双钩临兰亭;意临惟求“意通”,如“仿某某笔法”,“习某家笔意”。
话虽如此,但昔人已矣,这是否“通古人笔意”就难说得很了:意临的结果,大致还是像《围城》中魔术师扔出的匕首——飞了一圈便又回到自己手中。
因而所谓意临古文,即不必畏首畏尾,锱铢必较——但求大放厥词,一舒胸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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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一位侠客,少时行侠仗义,名扬乡里;壮时读书报国,然而不遇;老时隐居荒山,不问世事。隐居的时候戴一顶古怪的长帽子,倒像祭祀时戴的方山冠。旁人便因此称他“方山子”,他也不以为意。
方山子的际遇,于凡人则为波澜壮阔,起落无常;搁到隐士界,就太寻常不过了,五千年的终南山上,不知葬了多少同道众人。
然而方先生却和众隐士的结局大为不同,他的名流千古,只因他有一位好朋友。
这天方先生正在黄山之巅,顶着大帽子,做睥睨天下状。
“我勒个去?!”
“这不是陈慥吗?原来方山子就是你啊?”我们的主角苏轼,就这么在贬谪的路上遇见了少年时的好友陈慥,也就是方山子。
“什么就‘我勒个去啊’?这种网络用语以后少用,俗!倒是东坡你,官儿做得好好地,怎么有雅兴到这黄山来啊?”
陈慥无意的话好像触动了什么柔软的地方,苏轼眼眶慢慢湿润,泛红的眸子渐渐酝酿着小情绪:“季常兄,这事说来话长,可让小弟从何说起唉……”
苏轼原原本本,不,甚至添油加醋地把乌台诗案复述一遍,从怎么被陷害,官府怎么来抓人,临行时一家人如何潦倒,侍女如何迁怒到自己的诗稿并沉之于江……
苏轼边说,边扑闪扑闪大眼睛,像是少女等待意中人的安慰。
可惜他失望了,方山子只是默默地听着,等他抑扬顿挫地哭诉完毕,仰而不答,俯而笑:“哈哈不谈这些了,东坡啊,既然来了不如到我家里坐坐吧。”
苏轼依言而行,这次却没有让他失望,在陈慥家里看到了家徒四壁的清贫下,陈夫人和侍女们却能安之若素,怡然自得。
回家的一路上,苏轼同学想了很多。
他想到方山子以前家境豪奢,如今却安于归隐。
他想到方山子对自己的官场失意,不发一言,只是“仰而不答,附而笑”。那泛起的嘴角,像是一位父亲笑看着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想到方山子家里那些吃着糠咽菜却自己安贫乐道的侍女,又想起自己那个因为乌台诗案愤而扔书的丫头。
方山子一家,还真是高尚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啊。
苏轼一边感慨,一边写着手边的《方山子传》。
这就是《方山子传》里的故事,不过事实真的如此吗?
或曰:“当然不是,你看苏轼都说‘我勒个去’了,一看就是你瞎编的。”
(额,“或兄”啊,虽然我写东西喜欢请你来自问自答,增强语势,不过再这么低级的搞笑下去,这小文章的文艺范儿就荡然无存啦。我要开始文艺啦!)
(或兄思考片刻人生)……
或曰:“嗯?上面引述的和原文差不多啊。不知为何不是真的呢?”
(这就对了。)
苏轼这篇文章是有硬伤的。
而方山子的出名,也并不因为这篇《方山子传》。
甚至我们很多人都在银幕上看过方山子,只是没有意识到罢了。
银幕上的方山子和他那安贫乐道的老婆呢,其实是这样的:

对,就是大名鼎鼎的河东狮吼双人组。
这河东狮可不是导演胡诌的,早在宋朝就驰名在外了:
《容斋随笔·卷三·陈季常》说,陈慥的妻子柳氏(本名不详,民间称柳月娥)非常厉害又爱嫉妒。有时陈慥与宾客谈天谈得起劲,柳氏却摔锅打灶地骂将起来,弄得陈慥和宾客十分难堪。陈慥很怕老婆,不能拿老婆怎么样。
如此“耸动中国十大人物”,见多识广的苏轼怎么可能不知?
说起来,河东狮三个字还是出自他的金口:
“龙邱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苏轼
说他在陈慥家里看到夫人“安贫乐道”,其概率大致等于诸葛亮呈上出师表的时候,发现刘禅同学在皇宫研究高数。
那么苏轼到底看到了谁,遇见了谁,他遇见陈慥了吗?
遇见,又没遇见。
他确实在黄州途中遇见陈慥,但陈慥并非方山子般高洁出世,糙妻也是远近闻名的河东狮——所以他并没遇到方山子。
那苏轼为什么要写方山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寂寥,愤懑,难过的时候,便和自己说话。一个自怜自哀的自己,与一个自高自傲的自己对话。自己最知道问题在哪里,难过在何处,不必找借口粉饰,不必顾忌听者的多心,只是将所感所想,一股脑发泄出来,然后那个自高自傲的自己,摸摸我的头,只是笑。
朋友间,很少会有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会出谋划策,替我分忧,可是朋友的身份,让他们不会,也不便“仰而不答,俯而笑。”
常听说女生抱怨的时候,最讨厌男生提出各种解决方法,只是单纯享受这种抱怨的状态。
可是说来容易,做来很难——大概自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这种“摸摸头”的笑而不语,就只属于养育我们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
然而他们常常不在身边。
对彼时的苏轼,更是天人两界。
苏文如潮,尤善主客问答,以尽其意。《前后赤壁赋》,《石钟山记》,莫不如此。
《方山子传》中,“苏轼”为客,“方山子”为主,以“苏轼”之所见所闻所叹,体现“方山子”之可爱可敬可贵。
然而在文章的精神上,“方山子”为客,“苏轼”为主。苏轼将途中偶遇的故交陈慥,拔高到“方山子”的高度,借以展现理想之自我。
于是苏轼“遇见”了这么一位老朋友。
他们多年不见,他却能了解苏轼心中的一切苦闷。
了解苏轼抱怨这“乌台诗案”,只希望找个人诉说,而非谁的安慰——这被贬谪的阴郁,又哪里是几句话安慰的了的?
了解苏轼贬谪后家庭寥落,常为妻妾不合而苦闷,更善解人意地请他到家中,领略妻贤子孝的合家之乐。
了解苏轼对官场的厌倦与无奈,恰如其分地舍去万贯家财,以一介隐士的身份出现在老友面前,领略山水之乐。
他叫方山子。
是的,苏轼遇见了方山子。
就像陶渊明遇见五柳先生。
苏轼于黄州遇陈造,于梦中遇方山子。
《方山子传》里的方山子,不是游侠,不是狂客,不是河东狮的灰太狼,甚至不是陈慥,——
他是苏东坡。
方山子归隐山里,不问世事;方山子家庭美满,妻贤子孝。方山子听他的满腹委屈,不怒,不喜,不愠,不惊,只是仰而不答,俯而笑之,像是看着哭红了鼻子的孩子。
仿佛一切委屈与难过告诉他,便装进他那顶高高的帽子里面。
这顶叫方山冠的帽子,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
我们也都期待着,和自己的方山子,有这么一场安静的邂逅。
就像那天,
苏轼遇见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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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子传》——苏轼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遯于光、黄间,曰歧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九年,余在歧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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