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中央戏剧学院高分考场散文)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那天,妇幼保健院的同一个病房里降临了两名女婴。这两个女婴的妈妈是情如姐妹的好朋友,爸爸也是情如兄弟的好哥们。据说那天同时出生的两个女婴让她们的父母又是高兴又是遗憾。本来,两对父母一直希望能一个生儿子一个生女儿,将来两家就成为亲家。而且他们早就知道预产期是在巴塞罗那奥运会那天,于是早就起好了孩子的名字:男孩叫巴塞,女孩叫罗娜。哪知,呱呱落地的是两个女婴。于是这两个怪异、响亮、洋味十足却连成一体的名字就报废了。那两个女婴就是我和木木。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候我的朋友只有她而她的朋友也只是我。 据说在我和她还是婴儿的时候,两位母亲经常一起抱着我们俩上街,我是个很漂亮的婴儿,而她是个很丑的婴儿。两个对比如此强烈的婴儿总是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于是我妈说我是女孩,她妈说她是男孩。之后的她还真是不负众望,越长越像男孩,五大三粗的,而且很有力气。而我长得瘦瘦小小的像个受气包,老是有男生欺负我。每当这时,她就会一巴掌把欺负我的男生推个大屁股堆儿,然后挡在我身前冲那个男生破口大骂,有的时候还把人家男生都骂哭了。为这,老师没少向她父母告状。 我的户口就落在他们家,因为他们家附近有一所全市最好的小学,于是后来,我们一起上了这所小学,又恰好分在了同一个班上。我学习好而她的成绩差,于是我经常帮她写作业。但是我的体育很烂,而她的体育超强,于是打球什么的她总叫我一块去。但她的球友们经常嫌我太笨不让我上场,或是不愿意和我一组。每每这时,都是她主动和我一组,而且因为她太厉害了,她在哪组哪组就赢,而我在哪组她就在哪组,于是同学们以后就都很愿意和我一组了。 我们还经常一起去公园玩一下午的滑梯,在地上打滚弄得浑身脏兮兮,以及找个周末去游乐场疯一整天。 木木就是这样,像男孩子,眉宇间也有一丝女孩子没有的英气,那就是我的保护罩。 以前的事情回想起来似乎还是很清晰,可是我的记忆却在小学将结束时中断了一截。那时候她的离开没有征兆也没有理由,像是很平常的挥手说再见一样,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远,可是这一远,远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我和她,连正经的告别都没有,就这么天南地北了。 据我妈说那几天我哭着喊着木木去哪了木木去哪了,妈妈只能安慰我木木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啊。小孩子总是容易欺骗的,但是欺骗得再多也总会露馅。只是,当我知道木木不会回来了的时候,关于她的记忆已被周遭人群冲淡了不少。 高一暑假的一天,我妈下班回来后跟我说,你还记得木木吗?木木说她想回来看你。我说当然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我记得我们打篮球,我记得她帮我报仇……我记得她是个假小子。一瞬间关于木木的所有影像如潮水般涌来,我突然很想见她,看看她在资本主义社会下熏陶成了什么一副模样。 我和我妈来到机场迎接木木,一路上我都很紧张,我也不知道我是希望见到一个什么样的她。漂亮的?英姿飒爽的?豪迈的?我在脑中来来回回地把所有的可能想象了个遍。不久,出口处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少女,拎着用各种贴纸贴得花花绿绿的行李箱昂首阔步地向我走来。我楞了一下,然后看着她尝试性地指着我说:“你是?” 我也试探着问:“木木?” 面前的少女迅速咧开了嘴,手拍上了我的肩,大笑道:“哈哈!好久不见!” 我认真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而且身材前挺后翘,凹凸有致,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已经完全似一个成年人的她,我简直呆住了:她那么漂亮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黑,眼睛虽然很大,亮晶晶的,穿着简单的T恤和性感的小热裤,像电视中的时髦女郎一样。 我望着她的眉间像在寻找什么,可是总觉得遗失了一些看不见的东西。 她伸出双手,紧紧拥抱了我。 她说:“你变了,和小时侯不一样了,你小时候那么瘦,脸色苍白,像个小猫似的。可现在你胖了,也高了。”说到这里,她和我比了一下个子,我还是矮她半个头。我仰望着她的脸,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而且说的中国话有点不是很流利的感觉,像极了老外。 正这么想,果然,她用英语和我说话了,我突然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用英语回答了她一句,她笑了,说“YOU ARE CRAZY!”我本是差异,然后我发现这成了她的口头禅。每当我讲笑话或是做个夸张点的动作,她都会说“YOU ARE CRIZY!” 短暂的陌生后,我们很快熟络起来,毕竟我们是老友了,多年不见只要一提起曾经的人或事总不至于没话说。 我妈把我们送到我最喜欢的游乐场,塞给我一把钞票,说你们好好玩啊,然后驱车离去。 游乐场也是我俩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我记得她最爱玩碰碰车,于是先带她去玩碰碰车,可是玩了两次她就不想玩了,说无聊,想玩点儿刺激的。于是我们又去玩我最爱的过山车。可是一次下来,她又坐在长椅上不动会儿了。我疑惑,我问她:“怎么了?以前我们不是……” “不是,这些没什么意思……呃,我都玩腻了。”木木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那么……你平常都玩什么。” “嗯。平常,和朋友们去探险啊,攀岩啊,偶尔蹦极……”木木食指交错着,亮蓝色的指甲耀眼。 我没说话,只是她和我的爱好真的已经不一样了啊。我转头望着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和眼前欢乐嬉戏的小孩子们,觉得百无聊赖,我说“走吧。”她说“好。” 于是我们就坐公共汽车回家了。我记得以前小时侯我们是可以在这个游乐场玩一整天的,我记得每次她父母或是我父母叫了无数遍我们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大人离开的啊。长大了,自觉了,连游乐场都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两天后,木木来我家吃饭。饭后我一个人去书房里做作业,木木便在屋外看电视了。电视声音很大,隔音不大好的门板挡不住男女主角的嬉笑怒骂,我只得拿出耳机,还是MP3 里的纯音乐比较动人。我望着面前五指山一样的各科书本,微微吸了口气,木木也是放假,我也是在放假啊。可是她……可是我……这就是不同么? 我脑子里不断的胡思乱想,有以前的一些和木木一起的经历一闪而过,也有一些电视上看的美国学生的生活时隐时现,混杂着眼前模糊一片的数学题,我也不知道我握着笔写下了什么东西。这时候,木木推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木木向来很直截了当。 “嗯?”我很自然地扔下手中的笔,“什么?” 木木走到我旁边拉开椅子坐下,扯了扯卷起的衣角,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开口:“你有没有觉得……呃……很厌烦?” “你指什么?” “这种生活啊,听你妈妈说你有写不尽的作业,你每天12点睡觉!YOU ARE SO CRAZY!BUT IT’S SO BAD!”她突然身子前倾,于是便压向了我,语调也变得很激动。我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一下,“怎么会?” “怎么不会?”木木正色道:“我这次回来,也是想你,也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回去。我妈和你妈妈打过电话,她说她问过你出国留学的意见……我想你不如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她瞪着闪闪的大眼睛看着我,黑色的瞳孔写满了期待。 我瞬间觉得有些害怕,我想起以前妈妈是问过我有没有想过出国,我表示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是不反对,不想我妈却和木木妈聊了起来,也不知道木木是不是因此起意。 “我记得以前小时候我们总可以玩得很开心的啊,你和我一起去美国,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啊,你觉得好不好。” 我看着她,看着眼前这张脸,棕色的眼线努力想要勾勒出上挑的妖媚眼角,我突然想起她脸上一种很久不曾再见的东西,一种我曾经很喜欢曾经很依赖曾经很留恋的东西。木木眉宇间的英气去了哪里?她穿热裤穿短裙,不见了当初和我一起弄得满身是泥的窘况;她描眼线画眼影,不见了儿时对欺负我的男生瞪圆了眼的玲珑可爱;她疯狂地探险玩蹦极,不见了童年只是一个少儿滑梯就能乐一下午的恋恋不舍……她笑得很美。 我说:“对不起木木,我不大想走。” 木木回美国了,临行的时候我帮她拖着她花花绿绿的行李箱送到安检口,她接手过去的时候冲我咧了咧嘴:“有空来看我。” 我点点头:“我会的。” 木木笑得很开心,眉眼弯弯,然后潇洒地走进安检口,她走路的姿势很扭,很漂亮。 我想她这次走了就是真的走了,以前是走出我的地盘现在却走出了我的心里。我没有和她说再见,却知道了要与她“再见”是多么的艰难。现在的木木只会是现在的木木了,所有的关于她的记忆永久变作了记忆。我不想和她挥手告别,可是却已经渐行渐远。 过了安检口的木木在冲我说“BYEBYE”,我也向着她喊着一样的话语。然后木木转身,行李箱轮子拖过地面的声音隆隆,逐渐隐没在嘈杂的人群里。 你这一转身,我再也拉不住你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