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人的猴子和成为猴子的人

从前，有一个小村子，坐落在山脚下。山上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有一群猴子。他们整天嬉戏，追逐打闹，在树林中间游荡，吃树上的果子，生活简单又快乐。

其中有一只小猴子和他的妈妈，他们和其他的猴子一样，每天在树林里玩耍和休息。小猴子聪明可爱，妈妈非常爱他，几乎和他寸步不离。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猴子变得不活泼了，什么也不爱玩儿，整天赖在妈妈的背上，哪儿也不去，吃得也越来越少。妈妈知道，她的小猴子生病了。但是，除了等待，她也没有办法，来解除她亲爱的小猴子的病痛。她只能每天抱着他或是背着他，在树枝间爬来爬去，摘一点新鲜的果子给他吃，陪他一起看着别的猴子玩耍。

一天，猴妈妈背着小猴子，爬上一棵大树的顶端，在那儿待着。透过茂盛的枝叶，小猴子看到了山下的小村庄。村子里袅袅的炊烟和散落的田地、房屋，引起了小猴子的兴趣，他央求妈妈带着他去看一看。妈妈只好背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山脚下的村子跟前。

在村子和森林交界的地方有一大片空地，这里应该是村子里比较偏僻的地方了。但是这一天却有几个人在忙活着，忙着盖一座房子。小猴子看着他们活水泥砂浆，砌砖，抬着东西嗨哟嗨哟地走来走去，看得都入了迷了。这以后每隔几天，他就要妈妈带他到村子边上来，看人们在那里盖房子。起初他们俩有些怕人，一有人靠近点就迅速躲起来，后来发现人们只顾干他们的活，对他们并不感兴趣，胆子便越来越大，常常蹲在空地上看，也不避人了。

就在常常来看人们盖房子的这段时间里，小猴子的病情发生了变化：他身上的猴毛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房子还没有盖好，猴毛已经掉光了。

现在小猴子一根猴毛也没有了，露出来光光的、白里透红的皮肤，怪怪的，看起来像个丑丑的人。

猴群发现了小猴子的变化，他们，包括头领，都来探望过了，并且给予了安慰，他们用同情的目光包容着小猴子的变化。但是小猴子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包容，他甚至不想再生活在猴群里了，光溜溜的身体让他无地自容。猴妈妈只好每天找些大树叶，把小猴子的身体包起来。每当这时候，小猴子才觉得好过些。怪不得那些丑丑的人要穿着衣服，把光光的身体遮起来，如果他们全身长满毛的话，就不用穿衣服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猴子的病奇迹般地好起来了。他又感到浑身是劲，想到处玩耍了，妈妈给他摘的果子他都喜欢吃了。他的眼神一天一天地明亮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猴妈妈也发现了，虽然小猴子的猴毛掉光了，可是病好了。妈妈又高兴又担忧：猴毛还能长回来吗？如果不能，那小猴子以后要如何生活在猴群里呢？

自从猴毛掉光了以后，小猴子就再也不愿意和其他的猴子一起玩了。在他小小的心灵里，感觉到了自己和其他猴子的不同，并且这不同伴随着一种羞耻——没有毛的光光的身体太难看了，就像那些人一样难看。每天为了不让他感到无聊，妈妈便背着他到处游玩，有时候下山去看看那些人盖房子。过了一段时间，房子盖好了。盖房子的人不再来了。对着空空的房子也没意思，小猴子和妈妈也不天天来了，只隔几天来看看有什么动静。

有一天，猴妈妈和小猴子下山来的时候，房子门前停了两辆汽车，有好几个人正忙着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搬进房子里。小猴子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久，傍晚的时候累得都睡着了。从这天开始，小猴子又天天往山下跑了。可是房子又没有动静了。看不见人进去，也看不见人出来。小猴子很好奇，很想到房子里去看个究竟，但是胆怯总是阻止他的脚步。

是夏天，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没有猴毛保护的小猴子被蚊子咬得睡不着，央求妈妈带他到山下的房子那里去玩。在房子门前的空地上，没有蚊子来骚扰他，小猴子稍微觉得好受了些。猴妈妈正准备抱着她的小猴子在这里睡一会，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他们警觉地四处查看，发现原来是房子的门被打开了，有一个黑影从门里走了出来。他们愣住了，一时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那个黑影停留了一会，似乎也看见了他们，缓缓地向这边走过来。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走到跟前的时候，双方都被对方惊得不能动了。在这天晚上清澈明亮的月光下，他们看清楚了对方：一个猴妈妈抱着一个光屁股，瘦弱的，好像是个小孩的小怪物！一个人，也应该是个妈妈吧，抱着一个浑身长满黑毛的，好像是个猴子的小怪物！小猴子盯着那个浑身上下长满了黑毛的小怪物，那个小怪物也在瞪着他，然后他们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寂静。猴妈妈把小猴子扔到背上就窜进了树林，一路奔跑，直到跑到他们的群居地才敢歇下来。

接下来更不幸的事发生了，天还没有亮，小猴子就病倒了，小小的身体烫得像正午的太阳。猴妈妈非常痛苦，她的小猴子刚刚捡回了一条命，又开始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烫人的高烧三天三夜也没能退下去，小猴子昏沉沉的，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什么也不吃，只偶尔喝一点妈妈喂给他的果子的汁水。夏天的骄阳，树林里的阴凉，其他猴子的嬉戏，妈妈的抚慰，蚊虫的叮咬，他都感觉不到，他的世界是一片混沌。猴妈妈紧紧地把她的小猴子抱在怀里，把其他猴子送来的水果挤出汁水喂给他喝，用凉凉的大叶子给他带去清凉的风。可是这一切都毫无用处，她的小猴子一动也不动，身体始终那么烫。猴妈妈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落在小猴子滚烫的身体上，她感到她就要失去她的亲爱的小猴子了，心里涌上来一阵悲伤。到了第五天，小猴子突然醒过来了一会，妈妈赶紧喂他喝了点果汁。小猴子想到山下的房子那里去，妈妈不愿意让他去，可是看到他那虚弱的样子，想到这也许是他最后的请求了，便点头答应了。猴妈妈小心翼翼地背着小猴子，慢慢地来到房子跟前。

房子里亮着灯。他们在房子前面待了一会，猴妈妈发现小猴子又睡着了，便背着他躲到树林里，找了一个能看得见房子的角落停下来，让她的小猴子休息。这么多天来不眠不休地照顾小猴子，她太累了，没多久她也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的小猴子起来了，也不和他的妈妈一起，独自一个人爬起来，向着树林外面走去，一步一步地走，小小的身体走得摇摇晃晃的。猴妈妈急得在后面大叫，但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追赶不上她的小猴子。她几乎只剩下喊叫的劲了，不停地大叫，声音都嘶哑了。猴妈妈忽然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原来是一个梦。嘶哑的声音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但发出这难听的声音的，不是她的小猴子，是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浑身上下长满了黑毛的小怪物。小猴子呢？猴妈妈打了个冷战，她四下里一瞧，她的身边，除了这个小怪物，什么也没有。她的小猴子不见了。真的不见了。好可怕的噩梦！她簌的一下站起来，本能地向树林外面的房子奔去。随着一声尖叫，小怪物向她扑过来。猴妈妈回过头去，看到小怪物紧紧跟在她身后，她发出一阵急切的喊叫，让他走开。可是他不走，只是出于害怕向后退了几步，眼睛里露出一种乞求的神情。她没有再次对他喊叫，掉转头朝着房子的方向跑去。小怪物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房子周围空无一人，里面也已经空了。猴妈妈顺着门前的大树爬进房间里，把房子里上上下下都找遍了，没有找到一个人。她发疯似的在房子里跑来跑去，唧呀乱叫，直到精疲力尽，瘫倒在地。稍稍清醒一点以后，她想摸索着站起来，但是却惊恐地摸到一件东西：细细长长，圆滚滚的绳子似的东西。她本能地抓起来凑到眼睛跟前——天哪！她手一抖扔了，又赶紧捡回来。是一截肉红色的尾巴！根部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透过泪眼朦胧的视线，她看见她刚才瘫倒的地方，还有一把剪子。她紧紧地攥着那一小截尾巴，爬过去，看到剪子上也是血迹斑斑。是小猴子的血！她痛苦地捶胸顿足，却发不出声音。不不！她不能相信她就这样失去了她亲爱的小猴子，是谁，如此残忍，剪下了他的尾巴？！是谁……把她的小猴子怎么样了……啊，小猴子的血！

等到她昏昏沉沉地出了房子时，天已经大亮了，房子前面的空地上，黑毛的小怪物还在那里乖乖地等着她。一看到他，她的眼泪突然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不明白小猴子为什么要离开妈妈，她更害怕她病重的小猴子会死掉，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死的时候妈妈不在他身旁。

她不知道怎么回到猴群里的，她昏昏沉沉地走，小怪物连滚带爬地跟在她身后，既不敢靠的太近，也不敢独自走掉。猴群里的猴子们看到猴妈妈带回来的不是掉光毛的小猴子，而是长满毛的小猴子，都感到很奇怪。但是猴妈妈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倒头大睡，睡醒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她醒来以后，发现小怪物还在她身边，哪里也没去。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猴子们已经从各个角度仔细地观察过小怪物，他们断定他虽然浑身长满黑毛，但并不是猴子。也不像是其他的动物，但是他们不知道他是什么。因为他是猴妈妈带回来的，而且他总是守在猴妈妈身边寸步不离，猴子们也没有把他赶走，他们只是在等着猴妈妈醒过来，给他们解释一下这件事。猴妈妈醒来了，她想把小怪物赶走，但总是被他可怜巴巴的眼神和滴滴答答的眼泪弄得心软。她也仔细地看过他，他的确不是猴子，如果没有毛，她可以肯定他是人，因为他没有尾巴。可是猴妈妈也从来没见过浑身是毛的人。但是后来她想通了，她肯定他就是人，因为他是一个人的孩子，那晚那个抱着他的人就是他的妈妈。

猴妈妈把手里始终攥着的那一小截尾巴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并且用一块大石头压着。她想保留小猴子留下的这最后一丁点东西。

渐渐地，猴妈妈习惯了身边总跟着的这个猴子似的人，人总是很听她的话。她也开始像过去照顾她的小猴子那样照顾这个人：给他摘果子吃，给他捉虱子，挠痒痒，教他爬树，教他像别的猴子一样在树林里生活。

房子就一直空在那里了，再也没有人住进去。猴妈妈还是没有完全放弃，时不时地下山去那里转转，看看有什么动静。但是始终没有。她再也见不到她亲爱的小猴子了。她只好独自回到猴群里去，把对小猴子的爱，全部倾注在人的身上。这个浑身长满毛的人的孩子，犹如她的小猴子的影子，和她的小猴子有着某种难以明言的秘密的联系，没有了小猴子，她本来是活不下去的，可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她竟然可以继续活下去，就好像这个孩子是她的精神的支柱一样。

这个孩子还很小，他还不能像其他成年的人一样自如地行走，猴妈妈每天花很大的力气和很多的时间来教会他行走和爬树的技巧，她不能像从前背着小猴子那样背着他到处跑，因为他很壮，比瘦弱的小猴子重多了，猴妈妈根本背不动他。看得出他很努力，他用了不多的时间学会了猴子的行走方式和爬树方法，还有猴子的叫声，他也学得很像。他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语言，还没有学会像人那样走，跑和跳，他还没有在人的社会里生存多久，便忽然掉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什么都不一样，什么都得从头来过。他必须努力，如果他想要活下去的话。虽然他还不太懂得猴子的世界，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他明白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眼前这个和他一样，浑身长满毛的猴妈妈。这个猴妈妈和他的妈妈有很多的不同，他还太小，还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知道他不再生活在从前那个地方了，他被他的妈妈彻底的抛弃了。他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他向着山下爬去，他要去找到妈妈！爬着爬着，他忽然发现不知道到哪里了，他迷了路，不知道从哪来，也不知道往哪去了，他害怕，哭得更凶了。他太小了，他几乎无法一个人走到山下去。有一双手臂过来搂住他，他抬起头，是猴妈妈。猴妈妈给了他一个果子，他接过来吃了，停止了哭泣。猴妈妈带着他回猴群去，给他重新梳理了毛发，晚上搂着他睡觉。她无法用言语安慰他，但是他已经得到了安慰。

人的孩子就在深山密林里慢慢长大。许多年以后，他不再为从前的那个念头哭泣了，不再感到绝望了，他觉得从前的生活是一个梦，现在的生活才是真实的。而从前的那个人的妈妈，他已经淡忘了，几乎连她的样子也想不起来，他甚至认为这个猴妈妈就是他的妈妈，一直都是。

猴群开始重视这个孩子的存在。头领过来和猴妈妈谈了一次话。猴妈妈详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说明了这个孩子的来历，并且证实了其他猴子的猜测：这个浑身长满了毛、外形极像猴子的小家伙，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小的人；和小猴子一样，是个孩子。

头领和其他成年的公猴讨论后，经过一番思考，同意了猴妈妈关于留下这个人的孩子的愿望。大概他们觉得，这个人的存在，并不会对猴群构成什么危害。猴群里其他的猴子也默许了他的存在。他们像往常一样生活，爬树、采果子、从这棵树荡到那棵树。他们甚至并不过多地注意这个孩子，尽管他的体型过分地健壮，手臂不够长，毛太密，并且没有尾巴。但是小猴子们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和他们长得不一样：他比他们明显地高大强壮，声音也不好听，爬树爬得太慢，不会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而且，他竟然没有尾巴，这使得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笑。他们不和他一起玩，并且常常嘲笑他。

只有猴妈妈，总是那么温柔地对待他，照顾他，陪伴他。白天陪他玩耍，教他生存的本领，摘果子给他吃，晚上搂着他入睡，闲暇时帮他捋捋毛，捉虱子，和他寸步不离。

当他长大了一点，他便能够独自爬上枝头去采摘果实。可是每当他摘下果子的那一刹那，小猴子们便会一拥而上，抢走他手里的果子。小猴子们仗着人多，每每都能得手。有一次他死死抱住果子，不让他们抢，小猴子们使劲拍打果子，拉扯他的手，有的小猴子甚至敲打他的头，他忍着疼就是不松手。直到猴妈妈赶来，小猴子们才一哄而散，但临走的时候几个人还合伙推了他一把，把他从枝头推落到地上。幸好他被茂密的枝叶拦了一下，才没有跌得很重。那一次之后他有好一阵不能爬树。伤养好以后，每次去摘果子，猴妈妈都要紧紧地跟着他，让小猴子们不敢来欺负他。每次他被欺负了，他很屈辱，但从来不哭，只有当夜晚来临，树林里寂静下来，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猴妈妈搂着他入睡，他才默默地流下眼泪。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人，尽管他的食物只有水果，他还是迅速地高大起来，远比一只成年的猴子大，力气也大得多。猴妈妈不用再跟着他四处转悠和采摘果子了。几乎所有的事他都可以自己独立完成。当年欺负他的小猴子们也长大了，忙着求偶，生小猴子去了。他每天自由自在地游荡、玩耍、吃东西；累了，就到猴妈妈跟前去，躺在她的怀里，让她给他捉捉虱子，挠痒痒。从这时候开始，他着实快乐地过了一段日子。

猴群里正酝酿着变化。头领老了，新的一批猴子长成了，是时候换新的头领了。通常，都是最强壮的那只猴子来坐头领的位子。可是，现在猴群里最强壮的，显而易见是他——人。

起初，猴子们并没有把他当作竞争对手，他们避开他，在他不在的情况下开始争斗，竞争头领的位子。公猴子们围在一起，互相殴斗，胜者为王。其中有一只叫鬼脸的成年公猴特别厉害，击败了所有的公猴，受到大家认可，成为新头领。猴子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围成一个圈，把鬼脸围在当中，由老头领把一个花环套在鬼脸的脖子上，以示交接。就在这交接仪式进行着的时候，突然，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从头顶划过，大片大片的树叶纷纷掉落到地上，一阵风呼啦啦吹来，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猴子们头顶上的空中跳了下来，刚好落在圈中央。啊，是人！公猴子们吃了一惊，骚动起来。鬼脸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已经被人打倒在地。围观的猴子们回过神来，发出一阵哄笑。鬼脸又羞又怒，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摆出架势准备战斗，但他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又被撂倒。猴群又闹腾起来，他们看到刚才那个把自己打败的敌手现在被人打倒在地，都有种说不出的快感。鬼脸爬起来又被打倒，爬起来又被打倒。人要再次上前时，被老头领拦了下，鬼脸趁机大喊大叫：“他不是猴子，他不是猴子！他没资格做头领！”猴群又沸腾了。他们那愚钝的心被这几句话弄得似乎是清醒了过来：他是人，不是猴子。而他们需要一只猴子来做他们的头领！

鬼脸占了上风。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公猴子们一拥而上，扑到人的身上，一起扑打他，撕扯他，啃咬他。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猴子们人多势众，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很快就被打得一败涂地。老头领跃上高高的枝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制止了猴群的打斗。随后猴子们换了个地方举行了新旧头领的交接仪式。

人好像是被打死了，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泥地上因打斗留下的脚印和散落的树枝树叶留在他身边，他身上满是泥土和杂草、落叶，他的浓密的黑毛被踩得乱糟糟的。如果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陪衬的话，他看起来也像是睡着了。

有好心的猴子跑去告诉了猴妈妈。猴妈妈听说，着了慌，赶来看他。但当她赶到，那里只留下一片打斗后凌乱不堪的空地。他已不在那里。猴妈妈到附近的树林里找他，没有找到。在周围他可能或不可能去的地方找他，找了十几天，还是没有找到。猴妈妈只好回到猴群里去，等着他回家，但是他始终没有出现。他去了哪里？自他出现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猴妈妈。她的心不安起来，对他的担心使她吃不下，睡不着。

又过了几天，人还是不见影子。猴妈妈终于下定决心，拖着衰老疲惫的身躯一步步爬下山去，来到那所梦中的房子跟前。房子还在那里矗立着，因为长久没人居住而显得有些破败。没有点灯，在夕阳西下的这个时候，它看起来黑魆魆的，很难把它和什么有活力的东西联系起来。猴妈妈从窗户爬了进去，把楼上楼下找了个遍，就像当年找小猴子那样；也像当年找小猴子那样，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找到。她的心沉下去，悲伤浮了上来。她曾经在这里失去了她亲爱的小猴子，现在又在这里失去了这个被她当做小猴子的人的孩子。她对他就像对小猴子一样充满了怜爱，可是，他还是被无情地失去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猴群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然后便病倒了。没有了小猴子，还有这个孩子可以疼爱，现在连这个孩子也失去了，她要怎么活下去呢？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一转眼一年过去了，猴妈妈抱着还能见到人的信念，撑了过来。她相信他只是离开了，而并没有死。猴群照常作息，在新头领的带领下，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但是有一天，山那边来了一群猴子，扰乱了他们生活的宁静。这些猴子本来是在山那边的树林里的，和他们一样，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但是突然有一天，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人类开着他们发明的伐木机闯进了猴子的世界。人类砍到了大片的树木，毁坏了猴子们赖以生存的树林。无家可归的猴子有时候还要躲避人类的捕猎，有些不幸的猴子被捉去后过着鞭打詈骂逼迫乞讨的悲惨生活。猴子们之好含泪离开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界，长途跋涉寻找生存的天地。于是他们来到了山这边。起初，他们只是请求在这片树林里住下，被鬼脸和他的猴群断然拒绝。遭到拒绝后，他们的头领只好带着猴群黯然离去。

但是一天夜里鬼脸和猴子们正在睡梦中，山那边的猴群突然出现，发动了袭击。猴子们被打得猝不及防，黑压压如潮水一般的敌人趁着夜色汹涌而来，叫喊，厮打，扯咬令他们难以招架。鬼脸虽然英勇，面对突如其来的敌人，他也束手无策，自身难保。一时间，地动山摇，哀嚎遍野。鬼脸和他的群猴们眼看就要失去阵地，他们苦苦地挣扎，但已经难以挽回一败涂地的局面。他们非常痛苦，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正当鬼脸和他的猴子们已经放弃抵抗，准备投降的时候，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天神一般的救星，他高大魁梧，他力大无穷，他英明神武，他一下跳到对方的头领身上，三下五下将他打倒，使得对方阵营一阵恐慌；他给鬼脸他们带来了许多石块，猴子们精神为之一振，纷纷拿起石块向敌人砸去，顿时把敌人打得抱头鼠窜。这个天神一般的人物更是骁勇，一次能扔出好几个石块，块块击中目标。

一场恶战在东方破晓的时候，以鬼脸和他的猴群的胜利宣告终结。猴子们气喘吁吁，终于在明白完胜之后回过神来，借着红日的升起，他们看清了那个力挽狂澜的巨人般的身影——那正是被他们一顿群殴，负伤出走的人！猴子们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他！他们不禁有些惭愧，同时又感到一丝欣喜，这个曾经被他们鄙视的人，关键时刻拯救了他们，原来他还是向着他们的！猴妈妈一层层拨开众猴，一步步地走到人的跟前，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她终于活着见到他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成年的公猴们经过一番商讨，最终决定由人来当他们的头领，鬼脸也只有同意。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忍耐，他终于成为了一只猴子！

谁都不能否认，她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在看到她之前，你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苗条的身材；在看到她之前，你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有魅力的五官；也只有在见过她之后，你才会明白婀娜多姿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也只有在见过她之后，你才会明白什么叫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气息。她就是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嫁给了足以配得上她的美貌的富有的人家。婚礼因为奢靡铺张、花费巨大而轰动一时，她成为人们羡慕和议论的焦点。婚后一年多，她生下了一个男孩。至此，她的人生可以说是完美的。

不幸的是，才长到几个月，孩子就生病了。是一种很奇怪的病，看了很多医生，都治不好，甚至查不出是什么病。孩子整天蔫头耷脑，没精打采的，也无心饮食。因为孩子太小，医生也都不敢用药。但是几个月后，他自己奇迹般地康复了。全家上上下下都沉浸在喜悦中，花了很多钱来庆祝孩子的新生。但没用多久，就发生了怪事，悲剧拉开了序幕。这个小小的孩子全身上下开始长出黑毛来，越长越长，越长越密，并且速度快得惊人。一个月的时间，整个人变得如同一只小猴子。她急得大哭了一场。她给他把满身的毛剃掉，剃光了一看，还是她的小宝贝。但是黑毛每天都在生长，只消一个星期就又变成小猴子了。连续剃了几次之后，她太累了，也绝望了。家里人一商量，不想把这事传出去，没有在本地看医生。她带着孩子，对外说是旅行，到国外找最好的医生看病。

可是这不知名的怪病，连最负盛名，收费最昂贵的医生也都束手无策。不幸的消息传到家里，家人立刻连夜开会讨论，并做了紧急部署。在她们母子乘坐的返程的飞机还未从天空降落之时，山脚下一个小村子边上的空地上，一幢二层楼的小房子已经盖好了。她们俩的脚还没沾地，便被守候在机场旁的汽车连人带行李直接送进了小房子里。

她不能相信这就是她的结局，她关在房间里抽抽噎噎地哭了很久。她离不开那带前后花园的美丽的别墅，那无数的房间和宽敞豪华的客厅；她离不开在那些豪华的客厅里和漂亮的游泳池边上举行的宴请和聚会；她离不开大城市里宽阔整洁的街道和林立的商店；她离不开那些出手阔绰的购物；她离不开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关注的羡慕的目光和嫉妒的窃窃私语。

在无助和哭泣渐渐转化为愤恨的时候，她冷静了下来，她要想办法摆脱这个给她带来厄运的孩子，回到那应当属于她的生活里去。夫家的意见是等孩子病养好了再回去，但是她等不了那么久，并且天知道这病能不能好。每天她白天都待在房子里，晚上抱着孩子出去转悠，一边想办法。

一天晚上，她又抱着小毛人出门散步，突然撞见一个母猴子抱着一个白呼呼的小孩。这怪异的景象起初只是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对方也吓得窜进了树林，不见了踪影。回去后，她仔细想了又想，明白了：那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只没有毛的小猴子！这个发现让她浑身颤栗。她忽然之间不再那么绝望了。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此后每天夜里，她都要到附近的树林里去转转。一连很多天，母猴和小猴都没有出现。她开始犹豫了。有一天夜里，她打算最后一次去树林。可是就在这天夜里，她在那里看见了猴子母子俩，母猴抱着小猴，两个都睡着了。她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一口气跑回来，跑上楼，进了房间，来到床前，看着睡得正香的她的小毛人，一狠心，把他抱起来，一直抱到树林里，放在母猴身边，并从母猴怀里抱走了小猴。

她做了这一连串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紧张地呼吸困难。她抱着小猴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间紧迫，她不停地看看怀里的它，她觉得她必须马上离开。但是看到它的小尾巴，她浑身像针刺一样难受。犹豫了一阵，她拿来剪刀，咬咬牙，咔嚓一下剪了，迅速在伤口上贴上绷带，并用一条毯子裹住它。小猴子在毯子里抽搐了一会。她叫醒仆人，简单收拾了东西，坐上车绝尘而去。直到车驶入城里，她才松了口气，低头看看小猴子，发现它原来一直在发烧。

公婆对于她的不请自来的解释沉吟了一阵，便默许了。他们看了一眼他们的褪去了一身黑毛的孙子，眼神里透露出些许失望，吩咐好好照顾他，但是不要让他出门去，尽量待在家里。丈夫匆匆走了，再也没有看过这个孩子一眼。夫家的冷漠让她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她总算是回来了。至于这个小猴子，他确实是个累赘，她真希望他就这样死去，一切就又完好如初了。她不曾想过那被她抛弃的孩子，他也最好死去，他们的存在都是她完美中的污点。她觉得她需要一个称职的奶妈，好让她脱开身去过她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从此也不用再看这恶心的小猴子一眼。

她想到了她自己的奶妈。

小猴子病着，在昏沉的睡眠中，他也能感觉得到病痛。在迷迷糊糊的梦里，意外地找不到妈妈，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妈妈为什么还不来抱他？妈妈！妈妈！

妈妈？小猴子似乎是醒了，但看到围绕着他的是森冷的墙壁。树林，树林在哪儿？尾巴在哪儿？不不，他使劲甩头，这是个梦。他要重新睡去，然后从这梦里醒来，才能回到妈妈的怀抱，才能回到树林的怀抱。

但是他似乎永远无法从这残酷的梦中醒过来。没有树林，也没有妈妈。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尾巴！他唧唧哇哇地上蹿下跳，扯打撕咬，也弄不破这噩梦的边缘。太阳从窗户上升起，又从那里落下，这里除了他，没有任何别的人，仿佛原本就是这样，也将会永远这样进行下去，这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一个噩梦呀！他因为绝望和深深的恐惧而嘤嘤地哭泣。

小猴子仍然病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轻，简直像白云一般漂浮起来；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很重，像大地一般平躺着，任由一片树林在身上生长。

有一次他似乎是醒来了，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圆圆团团，布满皱纹的脸。他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眼睛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一张圆圆团团布满皱纹的脸，一隐一现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有时候他觉得被人抱了起来，一定是妈妈吧！是妈妈吧？那张圆圆团团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一对亮晶晶的眼睛里饱含着温柔的光芒。

由于常常看到这张脸，他渐渐地和她熟悉起来了。她就是负责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的奶妈。“我是奶妈，以后都由我来照顾你。我就叫你小乖乖，你叫我妈姆，好吗？”在那双晶晶亮的眼眸里，小猴子看到了他自己的形象。这一霎那，他的病好了，烧褪下去了，彻底从迷糊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了。他醒过来，知道吃东西和玩耍了，他又重新开始生长，在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世界里。

对于小猴子来说，奶妈无疑是他冷酷的人的世界里的一缕阳光，如果没有这一缕阳光，他就会被人世那刺骨的寒冷给冻死。奶妈那充满慈爱的目光使他觉得温暖，投射出这目光的双眼是那么的像他的猴子妈妈，只有妈妈才会如此爱他，也许奶妈就是他的猴子妈妈，扮成人的模样，在他的身边保护他。奶妈喂他喝奶，喂他吃饭，陪他玩耍，陪他入睡，给他洗澡，剪指甲，换衣服，给他讲故事，抱他，亲他。他的人妈妈倒成了一件摆设。她经常出现在他身边，但从来不碰他，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没人的时候她离开他远远地，有旁人在的时候，她不得不贴近他，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把他介绍给别人，甚至还拉拉他的小手，但是很快就走开了，去和别人高谈阔论或是窃窃私语，然后就完全把他忘记了。但是小猴子喜欢被她忘记，没有她在身边他反而觉得轻松，他讨厌她那装出来的亲热，那做作的母爱，那没人在的时候才流露出来的厌烦的神情。他喜欢奶妈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荡秋千或是玩点别的什么，喜欢奶妈给他洗澡，剪指甲，讲故事，哄他睡觉。他喜欢奶妈陪他逛街，奶妈抱着他或是用婴儿车推着他，他穿着为他定做的衣服和鞋子，因为没有头发，还戴着一顶帽子，他的小脑袋转来转去地看街上的人和景物，虽然也有一些人看到他会嘲笑他说：“快看哪，那个人多像是马戏团的猴子！”但是还是有些人是很友好的，像奶妈一样说他很可爱。这至少可以让他躲开他的人妈妈和家里的其他不喜欢他的人。他喜欢那些为他准备的小衣服，那些量身制作的，精美的衣服，奶妈总是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烘得暖暖和和的。

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当家里人认为他已经到了应该学习的年龄的时候，他的苦难的日子就开始了。他被剥夺了所有的玩耍的时间，用来学习一大堆枯燥乏味的东西。运动，社交，语言，音乐，绘画，数学，天文，地理，历史，物理，化学，等等等等。可怜的小猴子脑袋就那么一点小，智商有限，却要学习这么多一个猴子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

社交礼仪是他学得最好的一项，那些礼仪动作他都可以模仿的很好，而且因为经常使用，也能够记得住。在上这门课的时候，他总是受老师夸奖的。语言，经过反复的训练和经常性的使用，他勉强能学会一点点，还总是被人认为口齿不清。音乐，能够听懂一些，欣赏一些。可是其他的课程就是灾难了。绘画，总是乱画一气，被老师用画笔敲脑袋。数学，天文，地理，历史，物理，化学，一丁点也学不会，上课的时候叽哇乱叫，上蹿下跳，老师忍无可忍，咆哮一通“白痴白痴白痴！”便拂袖而去。剩下他一个留在那里，呆若木鸡。

奶妈不忍心看到他每天受罪，向他的人妈妈请求，只让他学习一些简单和必要的知识。经过家庭会议的商讨，在现实的面前，家里人只得接受了，去掉了那些复杂的科目，只让他学些简单的东西。

由于他的人妈妈的坚持，他没有被送进学校学习，而改为请老师到家里来授课，这就使他交不到朋友。他很喜欢小朋友，在平常能接触到的小孩子里，他是很受欢迎的一个。他很机灵可爱，喜欢模仿别人，喜欢玩耍，喜欢做游戏，并且能够和别人做游戏。可是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太少了，大部分时间他都被关在家里，家里只有奶妈，冷冰冰的人妈妈和仆人，而他是很希望能和小朋友们一起玩的，所以当他一天天长大，他小小的身影就越来越显得孤单。

直到有一天，他的人妈妈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孩。因为人妈妈不得不每天都和他在一起，这个小女孩也就每天都和他在一起。这个小女孩就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家里的大人们，除了奶妈，全都或多或少地嫌弃他，因为觉得他长得很丑陋。只有这个小女孩例外。她认为他就是她的哥哥。他不像是别的大人那样庞大，而是和她自己一样小巧可爱。只有他会陪她一起做游戏，不厌其烦地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从来不会对她说“不”，从来不会丢下她，自己去玩乐，从来不会对她发怒，大吼大叫。她学走路的时候他在旁边陪着，她学说话的时候他在旁边陪着，她想抓的第一件东西是他递给她的，他甚至还喂她吃饭，她午睡的时候他在旁边守着……他总是和她那么合拍，是她的最温柔的一个玩伴，而且总是和她在一起，不用分开。她非常非常地喜爱他，而因为有了她，小猴子也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开心。小猴子有了给他安全感的奶妈和陪他玩耍的妹妹，他每天都在快乐中渡过，连睡觉的时候都是面带微笑的。他们俩都是对方温柔的玩伴。

对于小猴子和女儿的友好，他的人妈妈并没有去干涉，因为这看起来暂时是无害的，而且这样她就能多出好多时间去享乐。

但是当他们渐渐长大，人妹妹和小猴子之间的差异渐渐加大。小猴子和人妹妹也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地玩耍。是因为妹妹长高了，还是因为人的能力比猴子强，他们俩都不太明白。人妹妹开始上学，有了自己的同学小圈子，很少再需要他了。可是他每天还是眼巴巴地盼望着他的人妹妹从学校回来陪伴他。妹妹的世界扩大了，他的世界依旧是那么小。于是他又恢复了孤独。

当他的人妹妹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从内心里变得很讨厌他了。他是那么矮小瘦弱，脑袋还没有巴掌那么大，行动滑稽可笑，不大会说话，没有任何学识，也没有任何才能。他和她的那些风流倜傥，高谈阔论，举止优雅的名牌大学毕业的男朋友们是那么的不同，他和他们相比简直是丑陋的和可笑的，她便不愿意再和他在一起了。而她的所有的朋友也都会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待她的这个哥哥。

除了奶妈偶尔带他出门，他也很少出去，人妈妈不准他单独上街。他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由于陌生而感到害怕。家里的小世界也拒绝他的加入，使他感到无力又无助，只有奶妈是他唯一的安慰，她就像是他的妈妈一样对他呵护备至。但是突然有一天，连奶妈也不再呵护他了，奶妈老了，死了。他的世界完全孤独了。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在乎他，甚至有时候没有人觉得他存在。大家都忙自己的事，外出，娱乐，没有人叫上他一起，没有人正眼看他一眼。他完完全全被忽略了。

有一天，他正在花园里待着，他妹妹突然出现了，她显然在寻找什么，意外地看到了他。他看到她焦急的样子，赶紧上前去问她：“怎么了？”但是她像触电一样跳开了：“快走开！”她大叫，他还想上去说什么，她已经跑了：“我不需要你！”他伤心的哭了，这时候没有奶妈再来安慰他，拥抱他，不会再有了。

人妹妹有了男朋友，是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而因为他的人妹妹已经成年，家里的社交活动也多了起来。家里常常举办聚会，请来很多的青年男女一起玩乐。他们从不邀请他，但也从未拒绝他。他实在闷的时候，也壮着胆子到这群人中间去。他们看见他，多是笑笑，或是用一种他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窃窃私语，私下嘲笑他。没有人撵他走，他的人妈妈和妹妹也就当没看见他，因为当着客人的面呵斥他很失面子。而他从没给她们带来什么麻烦，她们也就随他去。

在这一群人当中，有一个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她不算很美丽，但是很可爱。别人看见他，总是撇撇嘴笑，或是捂着嘴笑，也有人立刻咬耳朵私下议论。只有这个姑娘，每每对着他礼貌和友好的微笑，虽然她从不说话，但是他从她的微笑里没有感觉到一丝的轻视和厌恶。几次以后，他就在这姑娘身边停留一会。她使他想起了他的人妹妹那天使般的童年时代。而她的眼睛也确实和他妹妹有点相像。她温柔的面庞和友好的态度使他很快喜欢上了她，他很想和她做朋友，就像他和人妹妹小时候那样。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表达。他会的词汇太少了。他为此愁苦了半个月，身体变得更加瘦弱。

一天，机会来了。这天，家里又举行派对，这姑娘也来了。当小猴子走进派对大厅的时候，没有看见她。他到处寻找，最后发现她一个人在一个小露台上，拿着电话，和那头的人说着什么。他忽然觉得应该试一试。等她挂了电话回过身来，他迎上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姑娘看见他，照例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就要走开。他赶紧又说“很，喜欢你，我，我想，和，和你……”他没有说完，他发现姑娘的脸色突然变了，在她那曾经是无比温柔的脸上，出现了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一种厌恶的神情，他说不下去了，她猛地推开他，“滚开，你这恶心的猴子！” 他被她推倒在地，他只是想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但是她没给他机会说出来。她大叫着：“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拼命跑开了。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大家都以为，他这个猴子一样恶心的癞蛤蟆，居然要吃天鹅肉，向一位美丽的姑娘求爱。人们聚拢过来看他，嘲笑他，对他吐吐沫，指指点点。他摔得很疼，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直到人妈妈和妹妹叫人来把他拖走。

他被推倒的时候磕到了墙角，受了点伤，医生来了，给他上了点药，裹上了绷带。他得休息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没有人来看望他，一个也没有。他的人妈妈和妹妹通过仆人传话给他，叫他以后家里有客人的时候不许再乱跑了。他的身体受伤了，心灵更是。他常常想起奶妈，和小时候的妹妹，肉体和心灵双重的疼痛使他不能入睡，常常在夜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呜呜的哀鸣声。家里人实在是难以忍受，便一起商议做了一个决定。

一天夜里，他和两个仆人被送上了一辆汽车。汽车载着他们，一路颠簸，从城市开上了高速公路，从高速公路开进了一个村庄，经过村庄蜿蜒崎岖的小路，停在了一片空地上。他被拎下车，和行李一起。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因为长久没有人住而破落了。仆人简单收拾了房间，就让他住下了。

晚上，他在充满霉味的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旅途的困顿使他精神更加沮丧。他起来打开窗户。窗外只有浅色的黑夜和深色的树的黑影。原来屋外是有一棵树的，来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望着那棵树，他忽然有了一种爬上去的冲动。他小的时候每天都爬树的，只是他记不起来了。但是这时候突然回归了他小猴子的本性。他渴望自由，不想再被禁锢了。他本来是属于自由的。是什么原因使他被禁锢了呢？他也不知道。他费力地爬上窗户，想从窗户跳到树上。可能是他太久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吧，也可能是因为伤口的疼痛，他从窗户上站起来，摇晃了几下，失手跌了下去。他想抓住离他最近的树枝，但是只抓了个空。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疼痛几乎撕裂了他的身体。他叽叽地叫着。可是没有人来救他。仆人因为劳累早就睡着了，而这里本就没人来的。

他就这样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夜空，过了一会，他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好像小时候那样被人抱了起来，他想那一定是奶妈，或者就是他的猴子妈妈，他不敢睁开眼睛，只是用心灵和身体去感觉。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滴下了热乎乎的眼泪。

就在前一天晚上，这个小村子旁边的树林里，猴子们都在睡觉。这一天轮到他们的新首领值班——为了保卫大家的安全，防备敌人再来骚扰。他，站在树梢上，警惕地向四处探望，一直都是静悄悄的，万籁俱寂。他忽然感到一阵困倦，一时没有站稳，从树梢上摔下来，脑袋恰巧磕在一块尖尖的石头上。血，流了出来。等到猴子们发现的时候，天已经有点蒙蒙亮了。猴妈妈抱起他，发现他已经死了。猴妈妈眼泪不禁滴落下来。她在泪眼朦胧中忽然想到，她的这个人的儿子，临死之前一定很想念他的人妈妈。她要带他回到人妈妈那里去，带他回到当初他出现的那座小房子里去。她不顾其他猴子的劝阻，拖着老迈的身体，哆哆嗦嗦地，一步，一步，走向山下。一直走到黑夜来临，猴妈妈才把人拖到那座小房子跟前。

小房子跟前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很像是一辆汽车，这小房子，这汽车，猴妈妈一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她浑身哆嗦，放下了沉重的人。她在这使她陷入苦涩的回忆的黑影们面前呆立了一会，她老迈了的头脑紧张地将现在看到的情景和记忆中的情景做了仔细的对比，这时，她看到了两者的不同——树下仿佛有一个小小的黑影，这是记忆中所不曾出现的。她迟疑了一阵，慢慢地爬过去。

在离那黑影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那是一个身体，但不是人的，因为它很小。那么它是个猴子的身体吗？

是的，她现在爬到了这黑影的身边，她可以肯定，这是一个猴子。她回头望望躺在地上的人。又伸手摸了摸眼前的这个穿着人的衣服的猴子，他没有毛，也没有尾巴。她不禁老泪纵横。难道这就是被这小房子吞噬了的小猴子吗？现在它终于把他还给她了。她摸摸索索地想抱起她的亲爱的小猴子，但是又放下了。她快速地跑回到树林里一个隐秘的地方，掀开石头，抓起那条小尾巴就往回跑。小小的尾巴已经僵硬了，犹如一段细小的树枝。

她一口气跑回小房子那儿，累得瘫坐在地上，但是她喘着气爬到小猴子的旁边，颤抖着把手里那一小截尾巴放到他身后。他长大了，尾巴小了，几乎不像是他的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起他，发现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