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又可爱的李娟
在书店等CY,又看到李娟的新书《记一忘三二》。第一篇就是从未境外游的李娟妈妈首次漫游台湾回来后的种种趣事,虽然这个小故事之前已在她的博客看过,但我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李娟的书里很多都是身边小事,日常对话,覆盖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细节,大概就是她妈妈说的 “ 把你们的,这样的,那样的,事嘛,全写出来!” 但她的文字灵动鲜活,自带生命力,看书的人很容易沉浸其中,甚至忘记了文字背后的作者,像是正在直面文中的一切人事和情绪。
所以,我看李娟的书特别容易入神。
最早接触的阿勒泰系列,有次带到图书馆去看,深圳图书馆是透明玻璃墙,阳光明亮,在一片耀眼中看《在荒野中睡觉》。
书中写 “ 随便找个平坦的地方一躺,身子陷在大地里,舒服得要死 ” ……我看得入神,好像自己也在阿勒泰的荒野里,躺在 “ 有弹性的,干爽碧绿的草地上 ” ,睡个昏天黑地,头上 “ 浓烈的蓝色中,均匀地分布着一小片一小片的鱼鳞般整整齐齐的白云 ” ,然后在一片舒服满足的想象中抬起头来,看到满室斜落的阳光,周围往来行走的人,一时间好恍惚,忍不住笑出声来。
从四川小城到阿勒泰的荒野,一路奔波,但艰辛的缝隙里,有趣的事情仍然前赴后继地从李娟的笔下涌出来,哗哗地、清亮地流淌着,即便是辛苦,也总有一丝明亮、轻快。
写过年:
“我在腊月二十九晚上回到家。大年三十我们大扫除了一通,晚上我们边吃年夜饭,边商量明天怎么过年。后来妈妈想出一个主意来,她说:我们一大早起来,穿得厚厚的,暖暖和和的,把家里的三条狗也带上,一起穿过村子进入荒原,一直向南面走,直到走累了为止。她还说:这一次要去到最远的——远得从未去过的地方看看。”——《过年三记》
看书的我无法对荒野上刺骨的、不绝的冷风感同身受,反而对在无边的天地中散步生出了向往。
又如,写一起去背雪:
“我用一只浅盘子把被风吹得紧致结实的积雪一小块一小块地齐根铲起倒进编织袋里。加玛用一只水勺像舀水一样舀着装。嫂子直接用扫把呼呼啦啦扫成一大堆再装……加玛的速度是我的两倍,嫂子的速度是我的十倍。”——《冬牧场》
不太能感受到背雪的辛苦,只觉得她们三你追我赶,干得热火朝天,也许晚上就可以奢侈地用热水洗澡了。
所以,我看李娟的书,总觉得她有一种略显神秘的,和周围环境,和残酷世界握手言和的能力,不论是先天还是被迫,都是项了不起的本事。
“无论如何,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的‘正在过去’。我们生活在四季的正常运行之中——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雳,不是莫名天灾,不是不知尽头的黑暗。它是这个行星的命运,是万物已然接受的规则。鸟儿远走高飞,虫蛹深眠大地。其他留在大地上的,无不备下厚实的皮毛和脂肪。连我不是也里八嗦围裹了重重物什吗?寒冷痛苦不堪,寒冷却理所应当,寒冷可以抵抗。”
她想这些的同时,好像正裹着厚厚的冬衣,呼着白气,还有点瑟瑟发抖的,但想完下一秒,她就会立刻钻进厚被,蒙头睡觉。她是不会对着冷硬的寒冬自怨自艾流眼泪的,她只会竭尽所能寻找温暖,尽量舒适地过下去。
除了趣事,我也很喜欢看她写人,非常生动,比如写得最多的外婆和妈妈,行走在一年四季的各类生活细节里,柴米油盐,吃穿住行,一举一动都亲切而真实。
爱吐舌头的外婆:
“想起外婆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就是吐舌头。通常这一动作会出现在她老人家做了错事之后。而她做了错事通常会先掖着瞒着。比如打碎了糖罐子,就悄悄把碎片扫一扫,剩下的糖撮一撮,换个一模一样的罐子装了原样摆着。直到你问她:糖为什么突然少了半罐子?她才吐吐舌头,笑眯眯地坦白…”——《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
被行李绑架的妈妈:
“她冒雪而来,背后背一个大包,左右肩膀各挎一个大包,双手还各拎一只大包。像是一个被各种包劫持的人。一见面,顾不上别的,她先从所有包的绑架中拼命脱身。气儿还没喘匀,就催着我和她去拿剩下的东西。”——《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
看她写外婆的时候,我也会想起我太姥姥,裹着小脚的老太太,90多岁的时候,已经听不太清楚,但仍然声如洪钟。那一代的老人,坚韧、质朴、周到、温暖,满身都是 “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的包容和生存智慧,而且里里外外总是有一丝丝无处不在的狡黠,她们的人生繁重不堪,但却丰实富饶,让人敬佩。
她书中的很多故事都与外婆和妈妈相关,但也并不总是欢快,比如关于她外婆的母亲——老外婆的故事。
她的老外婆、外婆都属于高寿的老人,那些回忆的文章也并不煽情,但看的时候总是发堵,感觉不到别人所说文字之妙,只觉得字里行间都是伤心,即便写出来了,写的人也并没有松口气。
写老外婆焖米饭:
“关于焖米饭这件事,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萦然在怀。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越多。她是在为我焖米饭——她的确是完全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因为她没有牙,从来不能吃硬的米饭,只能喝稀饭。而熬稀饭的话,得不停地守在灶台边照应着,她没有能力做到。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着竹几、凳子,一点一点挪到炉灶边,再慢慢地摸着米缸和水瓢,往锅里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开煤火,火光一点点窜动,水烧开了,水汽蒸腾。她努力弯下腰,盖上炉门,转以小火继续焖。天还没亮,灶膛之火闪耀着奇妙的红光,映在她百年的面庞上,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动着,而她一动也不动——那样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觉到的最刻骨铭心的寂寞。
老外婆死了,没人能证明那样的情景真的曾经存在过,也再也没人能那般对我——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对我——不仅只是对我,同时也在是对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我常常想,她死后,这种焖米饭的奇特做法算是失传了,静静地,永远地……连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后者一定是更为博大丰蕴的,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当她瘫坐在竹椅上,接受我们的漠视,当她努力地,就着剁碎的咸菜一口一口吞咽着稀饭——她心中可有回忆?这回忆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荡荡? ” ——《报应》
看最后一段太难受了,生出很大的虚无感,像在某个裂缝里窥见了时间的真正残酷,如黑暗森林汪洋无际,不过是冷漠地看着一波又一波的生长盛衰前赴后继,过程各异,结局相同,从无人真正地被命运眷顾。
又比如《外婆的世界》: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介入她的世界太深。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
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以世俗的,自私的情爱。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楼,她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每天一到那个时刻,她艰难地从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在她的世界之外,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赛虎了。我便依仗她对我的爱意,抓牢她仅剩的清明,拼命摇晃她,挽留她。向她百般承诺,只要她不死,我就带她回四川,坐火车回,坐汽车回,坐飞机回。想尽一切办法回。回去吃甘蔗,吃凉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
我看着这些文字,感受着文中的慌张和悲伤,也想着自己的亲人,慢慢地体会到她说得对:“ 过去的生活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
四川的小城,阿勒泰的荒原,流动的牧场...她的邻居、伙伴、妈妈、外婆、老外婆的生活,因为她一直诚实又诚恳的记录,不会再像老外婆焖米饭的手法一样,湮没在时间的黑暗中,静静的,永远的......它们是鲜活的过去,但永远不会成为过去,它们越真实,越趋近永恒。
始终感受着真实的现实,怀抱诚实、坦然的心态去记录,既不渲染和突出生存的艰难、环境的恶劣,情绪的起伏,也不刻意去隐藏和美化,写出了动人又自由的文字,这是她另一项了不起的本事。
我又想到另一个采访,记者问她:你如何总结自己的写作风格?她说:我觉得自己的文字是很华丽的。
哈哈,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