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手记《致远方的朋友》
(本文为第八届田野营田野手记) 远方的朋友: 自云南归来,也近两月。屋前的桂花树已经开过,而且已经在这两天森然的秋雨里,凋落一地了。写这封信的时候,正是大闸蟹膏腴肉肥的时候。你有否偷得一日半日闲情,一尝这秋的鲜美?倘若尚未,请来函告我,我定寄去给你一些。 想在云南的时候,望着黑潓江淙淙地在自己脚下流淌,驶过坑坑洼洼的田塍,去串各家村子的门,这日子是很自由的。我多少次地想象,也许某天自己可以回乡下去生活,少了这城里的许多死气、戾气与小气,可是终究也少了这该有的勇气,在这里生活,又有什么是我所无法割舍的呢? 我在云南至少实现了自己的几点愿望,想与你一说。 第一,我想把这点写在第一位的,就是我认识了几名村医,并且跟着他们体验了下村医的生活,这是我去云南前好几个月以来的愿望。我说,我这辈子起码得做一回村医,得跟着村医在村子里走走,体验体验中国基层医疗工作者的生活,见识见识在大城市之外的医患关系究竟是怎样的,见识见识医生这个职业在我们这一座座“人肉工厂”之外还可以有的其他样子。当时,我对于村医的想象,多多少少是带了些对于行脚僧的想象在里面的,总觉得他们都是在山沟沟里整日价地要去翻山越岭出诊看病的。于是,“行医”的“行”字,在他们那里,也便多了分“行走”的味道,而这是我一直很喜欢的。 当时,我还写了篇文章,讲我们医学教育中对于基层医疗问题、农村医疗问题的关注实在是少而又少。我们这儿要在社区实习一个月的时间,至少对我自己来讲,这一个月的社区实习是难能可贵的。我甚至觉得,在那一个月里,我所学到的东西,要比我在医院其他科室里学到的东西都多。在社区里,以及这次在云南农村,我才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并且认识了那些生病的“人”,而不只是看到他们所生的“病”。而在我们的大医院里,由入院、检查到治疗、出院,一切都是流程化的、规范化的,而在那走流程的,哪里是一个个完整的人,分明只是流水线上的工业制成品。我不日前还和朋友开玩笑,我们的医学院顶多只是个“生物医学院”而已,我们看待疾病的方式仍旧只是生物医学的方式,我们所谓的科研也从来只是生物医学范式的科研而已。可是心理呢?社会呢?一座完整的医学院想必得有它“社会医学”的半壁江山罢,可是在国内,多少座医学院是有它的社会医学系的呢?我们从第一天起,不就在学“健康”的完整定义么?都忘了么?那可不只是指身体上的健康,同时还包括心理上的、社会适应上的健康。可这些定义,恐怕终究只是写在教室的板书上,给学生们看看的,下课铃一打,也便散作了粉笔擦掸下的粒粒尘埃了。 再者,在我们的医院里,哪里能见到社工的身影。病房里没有社工,在我看来,就像是考试考“健康”的定义,却只写了前半句话,是要扣全分的。如果我们允许医生只是行其生物医学的医,那么我们就应该允许更多的社工进入病房,来答完“健康”定义中关于社会的那些部分。然而,如果现实终究不允许我们如此苛求的话,那至少对于我们医生自己,该懂得医学不等于——至少不完全等于生物医学。正所谓“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如果“上医”——我们尚且做不到,那至少该明白“中医”所医的“人”与“下医”所医的“病”究竟区别在哪里。而在我看来,“下医”之不如“中医”,是要远甚于“中医”之不如“上医”的。(更何况,我们不应辱没了自己这作为上医人的身份。) 也许,“诠释主义”(interpretivism),对于我这样一位社会科学的半吊子门外汉来说,其最大的价值依旧是在于对于“人”的强调与对于“人”的尊重,而这也是自然科学该多从人文社会科学去学学的罢,也是医学人文的核心内容所在罢。而对于医学人文,我依旧认为,这是陶冶出来的,而非didactic teaching所能言说的。突然想到,自己当年所以学医,也是完全因为医学,——在那时的我的眼里,在现在的我的眼里,及至到了将来的我的眼里,——都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hybrid。也许我是从好多好多年前,就已经悄然在哼着田野小调,写我的医学笔记的了。 前两天读到一名法国作家的书,这名作家的人生很是传奇,学医,去非洲成立“无国界医生”,写殖民题材的小说,拿龚古尔文学奖,做法国驻外大使,评上法兰西学院历史上第二年轻的院士,退了休,还一个人走完了800公里的圣地亚哥朝圣之路。只是由“无国家医生”,又由这次去云南的经历,想到何妨在国内也成立一个类似的组织,有偿赞助城市毕业的医学生去往中国西部农村地区,做“赤脚医生”呢,或者跟着当地的“赤脚医生”走走山路,出出夜诊。支医又何必非得在体制内作为晋升的敲门砖呢?行医又何必死守着大城市这一亩三分田呢?中国的医生市场何时能自由流通呢?我甚至连这个不存在的组织的名字都拟好了,叫“自由之路”或者“行者”(既是“行医”的“行”,也是“行走”的“行”)或者类似的名字。“无国界医生”的背景无非是南北差距,可是同样的南北差距从国际舞台移置于国内舞台,不就是所谓的城乡差距么?那么,既是想做“无国界医生”的各位同志,又何妨做名“无城界”、“无省界、”“无乡界”的医生呢?所谓,无乡,乃吾乡是也。 第二,——似乎第一点讲了太多,也请朋友你宽宥我的喋喋不休,但既然第一点讲了恁多,而第二点我所要讲的又是和第一点的主旨大同小异的,那么第二点也便可以少讲两句了。 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跟我讲起他老家的一名精神病人,讲到在他村子里,村民们对这名精神病人并没什么特别的歧视。他说,村民们早看惯了,他天天这么在村子里晃悠,也就是这村子里的一员,平凡得很。也就是从他的这句话出发,我说,我该去乡下看看,该去看看究竟在“前现代”的中国农村,精神病人究竟是如何生活的,村民们又是如何去对待他们村子里的这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物的。而实际上,这次在云南,我所看到的也基本正是我所想到的。 也许,污名化或者浪漫化,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终究是我们对于未知性的两种不同的反应。当我在你面前摆了个“魔术盒子”的时候,你对于这盒子会是怎样的心理?恐怕,你既会觉得这盒子非常神秘,想打开它一探究竟;可同时,你又会担心这盒子里是否藏了什么不太安全的东西,于是你诋毁它只是个骗人把戏,好掩盖自己内心中的恐惧。前者也便是浪漫化的类似物,后者也便是污名化的近似物。所以,对于精神病人,我们同样是如此,我们既觉得他们神秘,又担心他们是否危险,可是在我们这样想的时候,我们是否又只是在把他们等同于那个“魔术盒子”而在物化他们呢?在村子里,人们朝夕相处,也就不存在什么魔术不魔术的盒子这样的说法。所以,不管是污名化还是浪漫化,终究是因为人们对于精神疾病与精神病人的了解太少太少了,我们甚至不愿去了解他们,而只是浸淫在自己对于精神病人的想象中,就好像是浸淫在电影的世界里,却不愿去生活里走走一样,可电影终究只是对于生活的“再现”(representation)而已。 两个人到底该如何彼此理解,终究得多诉说,多倾听。两个世界到底该如何彼此理解,终究得多接触,多游戏。所以,也许我们终究应该多搞些“Insiders come out!”(柜子里的人走出去)或者“Outsiders come in!”(柜子外面的人走进来)的活动,让有过疾病体验的人与没有疾病体验的人多多沟通,多多交流,才能理解彼此,才能消解不合时宜的偏见与歧视。 当然,除了唠唠叨叨说的这第一、第二点,我第三个实现的愿望,当然是认识了远方的你。两个月不见,你近来可一切都好?你是否依旧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弹起你的吉他,哼起你的小调?你是否依旧会在昏沉的街灯旁点着了你的烟斗,想心里的事儿?你是否依旧会在码字前,泡一壶上好的金骏眉?你是否依旧会在每天早晨,为身边的人读一首诗?你是否依旧在画朋友们的小像?你是否依旧在麦田里守望?而你在这不见的两个月里,又行走到了世界的哪个地方?你在那里生活得可好?你读了什么书?听了什么歌?见了什么人?交到了什么朋友?你的田野笔记,记得怎么样?你的小说,又写到了第几章?你找到同行的人了吗?你学会IPA了吗?好吧,这个太简单了,那你学会斯瓦西里语了吗?你的项目进展得如何?你的舞又跳得怎样?而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勿念,勿念! 祝福你,我的朋友! 祝福我们的田野,还有我们的自由!并颂 时绥。 灏 顿首 一七年暮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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