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逐光
这一刻,北斗高悬,天穹旋转,世界纯粹得只剩下雪、夜、极光与星空。我站在宇宙中如尘埃般渺小的一颗星球上,面前停着这一幕巨大的轻纱,穿过去,就是另一个世界。
七年前的一个冬夜,在瑞典留学的朋友小白给我发来了一个网址,点开它的那一瞬间,我就被摄去了心魂——那是一栋建造在雪山上的小木屋,暖黄色的灯光透出窗户,闪烁在乌蓝色的星夜下,而横跨在屋顶上的,是一抹如梦如幻的北极光。
在瑞典靠近挪威的北部边境,远在北极圈以北 200 公里处,有一座叫 Abisko 的国家公园。它深藏在属于圣诞老人、驯鹿和雪橇狗的拉普兰地区,隐匿于拥有极夜、极昼和无数神话的斯堪的纳维亚山脉之间。而我们心心念念的小木屋,便半悬在公园内一座名为 Nuolja 的山上。
小木屋海拔 900 米,本是一处供滑雪者使用的缆车站,后因远离光源、地势得天独厚,逐渐被用于观测极光。当地人给它起了一个难忘而动人的名字,叫天空站(Sky Station)。 联合国宣布 2015 年为国际光年时,Lonely Planet 的作者 Sarah Baxter 撰文评写「世界上十大逐光胜地」,「天空站」得以荣登榜首。

我们很快就决定动身前往那里。
可好不容易踏入北极圈,却没想到遇上了连日的阴雪天,差点浇灭我们所有的念想。直到晚上向导 Sandra 全副武装地带着另外两个日本姑娘出现在我们面前,只剩星火的期待才重新被点燃——我们走出旅店大门,竟发现头顶有了几颗疏星,尽管此时大部份天幕都被厚重的云层遮挡住了,天空也依然飘着小雪,却再难压制住我们心底那份侥幸和渴望。
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 Nuolja 山下,Sandra 指了指半山腰一颗微红色的「星星」,告诉我们那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天空站——今晚我们将在那里过夜,彻夜守候极光。

旅途是从四面透风的老吊缆开始的。我们迫不及待地换上厚重的棉衣,心情犹如换上了宇航服。等我们用飞行帽和雪套将头脚严严实实地密封好,打开头灯,把睡袋、背包和自个儿搬上椅座,再盖上两床毡毯,这条服役已近五十年的老吊缆,便晃晃悠悠地专为我们五人开动了。
缆车在夜色中缓慢地爬升,四周弥散着触手可及的白雾,星光半掩于迷雾,散落在我们的正前方与两旁。将停的小雪轻柔地落在肩头,尘世远在身后。渐渐地,星星多起来,顺着山势朝前方最亮的那颗望去,只觉轨道的那端似乎连着另一个星球——这缆车建在极地的边缘,是为了接引我们朝另一个空间去。

二十分钟后,我们便来到了缆车的尽头。在这漆黑冰寒的山野里,天空站确如宇宙中漂浮的小小空间站。这里有姜饼和热可可,有温暖的炉火和红酒。伴随着木头着火的松脆声响,我们慢吞吞地享用了一顿由北极红鱼和熏鹿肉组成的烛光晚餐。窗外山脚下,有一摊清浅的光亮,那是百来号人口的小村庄。
再次走出木屋时,整座山便只剩下我们五个人了。之前迷雾重重的天幕终于漏开了一小片星空 ,北斗也露了脸,带给我们无限希望。传说中呼唤极光的秘诀是向着夜空吹口哨,于是我们顶着凛冽的寒风,站在覆满厚雪的山崖上,鼓起了腮帮。我们先是呼唤出了几颗流星,对着它们胡乱许下愿望,复又唤出了一道银河,横跨于我们正上方的天穹。不久,漫漫星河从云洞间流淌溢开,而远处,正隐约有一团乳白色的光团在缓慢地生长。
是的,那便是我们等候多时的极光。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它的模样。我所听说过的极光,是一条灵动的光带,是幻化万千的光束,是火狐跑过北极荒丘、尾巴搅动起的细雪,是众神集聚时、于夜空中点亮的火花。可我从未料想到,它竟是这样古朴的一幕天光:从遥远的、分不清天地的混沌中来,于浩瀚星河间流泻而下,自天际缓慢地逼近,巨大而安静地悬停在我面前。
广阔无垠的冰天雪地里,所有人都在仰头凝望那自黑暗深深处生出来的光,如同终有一日,得以全身心匍匐在神迹前,伸手便可触碰到天神的裳尾。现世诸般都被抛诸脑后,唯余眼前——那是自开天辟地以来通向虚空的唯一道路,也是这无边孤寂中仅存的慰藉。
这一刻,北斗高悬,天穹旋转,世界纯粹得只剩下雪、夜、极光与星空。我站在宇宙中如尘埃般渺小的一颗星球上,面前停着这一幕巨大的轻纱,穿过去,就是另一个世界。
后来,我们偎着炉火酣然睡去,想要沉睡在这个日头永不升起的混沌空间里。醒来时,外面仍是繁星点点,同行的人都还在梦中。我一个人离开木屋,走进万籁俱寂的雪地,来到崖边,望向昨夜极光出现的方向,如同望向一张叫做宇宙的巨幕。
霎时间,我恍若独自身处一个陌生的星球,真实的世界在身后迅速解体,孤独感铺天盖地而来,心底的惶恐难以言述。直到天色渐明,晨鸟初啼,山脚下一大片冻湖被晨曦慢慢点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