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木心
我喜欢旁观者这个角色,以一种超乎尘世的冷静姿态,清醒地审视着这个世间。所谓眼见为实,旁观者清,在我看来,都是对这个形象的莫大赞誉。

十年与小城蜷缩在岭南的角落里,我看过形色的青春。梧茗是我最难忘也最放不下的。记得曾经飞扬的阳光映着她飞扬的长发;记得曾经迷彩的军训日子里她用一根热狗肠缔结的整个寝室10个女孩的情谊;记得曾经傻傻欢乐的她傻傻的喊着:我要变淑女!我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句犹似“我要减肥”一般的难以恒久的空话罢了,却不知当她搬离了我们寝室之后,终成现实。那天在篮球场迎面相遇,我故作自然的挥手,打趣道“好久不见,看来是真的变淑女了呀。”微风轻轻,拂起她齐耳的短发,和她淡淡凄然的笑容。
那时候,校门口会时常有青年小混混打群架,会时常有青年小混混在铁栅栏校门前等女友或者别的什么人。这些只是我在初中校方的训诫中扑捉的画面。那时候,班里用成绩排学号,用成绩排座次,用成绩排寝室。而这些,却是实实在在存在我脑海中的场景,以及我回首看梧茗在最后一排的靠窗角落趴桌沉眠的身影,都在彼时的我的眼里。
后来,同学们说,梧茗晚上不睡觉,对巡夜的老师说想跳屋顶;后来,同学们说,梧茗疯了;后来,同学们说,梧茗退学了……只是梧茗退学后的一个月间,尚毫无知情的我仍在苦苦耕读的间隙回头,看着那个俯首的身影,总觉得很安心,直到某一日那个身影睡累了抬头我看到了那个全非的面容,才知晓原在我的眼里,早已物是人非。我怕是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向她的好友问起梧茗时回应我的那个眼神,平淡和不屑。
“都一个多月了,你不知道啊?”
我不是梧茗的好友,只是彼此照面的同窗。同窗,似乎都太近了。

谢通总是一袭黑色的风衣,戴一副黑框眼镜,一脸写满是桀骜与不驯。常常从后门经过班级,直径教师办公室。听说他是个富二代,母亲多次与老师谈话望好好约束之,然总难挡其去往“喝茶”的脚步。深谙近墨者黑道理的我,对其也是尽量避而远之。只是如今想来也是可笑,人家究竟没把你放在眼里,又如何亲近得?谢通在班上,除了日常交放作业之类的琐事外也是不大搭理人的,除了有那么一两回与别的男生发生过在声贝上极具震慑力的争吵。就这样两厢无事直到元旦晚会的那天我晚到了会场。实在是太晚了,前排都没坐了,我只能和好友鱼坐到了最后。而在我们后边的竟是只有谢通一人。鱼本就是个生性活泼的女孩,受不了我的沉默寡言,更受不了台上领导们的长篇累牍,沉寂了好久还是和谢通搭上了话。其实我是知道任鱼如何胆大,也是对这个黑色的男孩有些忌惮的。说的话几句都是天气饭食之类无伤大雅的话。她扯扯我的衣角:诶,你不觉得谢通穿得很少吗?今晚很冷诶。我回头撞到谢通笑容,“没有啊,我这件衣服挺厚的。”我突然就很顺手的捏了捏他的风衣,是挺厚的,不会冷的吧。除了是和好友之间关于此类话题的下意识的动作,应该也是初生牛犊,我就是突然想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去碰触连男生都不会轻易接近的谢通,而后果是,显然谢通也被我这一举动吓到了,只是很快的,他无声地笑了笑。就像我们一直都是那么熟络,没有什么所谓的好孩子坏孩子好学生坏学生之分。
然那之后,一切还是重回本位,他依旧莫名的倨傲,我们依旧莫名的惧怕。只是最后,谢通也被劝退了。

高中的分座位似乎民主了很多,改成了按号抽签。轮到我时,好友清一直在旁边祈祷,不要抽到4号!不要抽到4号!千万不要4号!不要4号!我一边好笑清这是怎么了,一边打开我的阄,纸上赫然写着:4。我有些着慌,以为4号位桌子或是椅子坏了,麻烦。问清:4号怎么了?清一脸惨然(看她脸色我也觉得好夸张)勉强挤出笑:没什么,只是3号,是韦伊。我开始也没想太多,觉得韦伊嘛,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她终究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吧。韦伊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染黄头发的女孩,在老师和校领导的严令禁止下,依旧我行我素。班上也只有一个胖胖的看起来不好惹的女生和她交往。作为全校唯一一个走读生,晚自修基本不上,一米六多的窈窕身材,却整日的把脸抹得煞白,把唇涂得艳红,眼睛也是一圈黑黑的眼影,再配上黑色的美瞳,总让人联想到某些灯红酒绿的地方。
而这个班上最特殊的“坏女孩”,竟成了我的同桌。回想起初中三年,每周一的集会上,校领导都要数说如今又开除了多少黑社会组织成员的学生,什么天鹰帮的,青龙派的,数说某次查房搜出的管制刀具,有半米来长,藏在什么床板下啦,晾晒的裤管里啦,致使我每次见到染头发的青年男女总认为又是一条小龙,一只小鹰什么的,韦伊自然也逃不出这样的印象。而我竟然要和这样的人坐同桌了吗?真是无法可想。我是打定了不和她多说话的决定了。
只是同桌毕竟是整个班上除了闺蜜好朋友之外最亲近之人,相互之间不说话,这像话吗?起先我以为像话,直到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开始在课上帮她量小腿肚围,当然并不是她以一种大姐大的姿态命令我蹲下为她量什么的(她让我帮忙时,我立刻脑补了小说里坏女孩欺负同学的故事场景,到底现实让我领悟了小说本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而是她自己弯腰量好后,借我尺子丈量她所用的绳子罢了。此后,她再在课上看时尚杂志,总会和我交流心得,关于这件衣服好不好看,这块表土不土豪,到了最后,我甚至忘了小龙小鹰,开始得寸进尺地责怪她扰我听课了。她吐了吐舌头,但也只是收敛了些许,遇到心动的总也忍不住向我吐槽一番。后来学校查的更严了,韦伊开始天天上晚自习,时我都快以为她不过是在打扮上脱俗了一些罢了,总归是个孩子,是个学生。渐渐地,她又坐不住了,开始问我要笔记本的纸,之后索性专门买了一本,一页一页地写各种请假的理由。于是我也渐渐知晓了她可以连着两天不来上课的原因。原是她竟雇了一个摩的司机,专门充当她的父亲,一旦老师起疑,便让她“父亲”给老师打电话。我疑心她爸爸就没给老师打过电话么?老师怎么就辨不出来?据说老师一直是与她真正的母亲有联系的,怎么就这么轻易的相信韦伊积攒的各种请假理由呢?只是我终于没向韦伊过问这些事情,怎么问呢?有这闲工夫管人家还不如多想想自己千军万马过的那座独木桥。
韦伊有一回请了三天的假,照例是找摩的司机给老师请的。她跟我说:“假如事情败露东窗事发,老师问你我去哪了,你就说不知道,好吗?”若是真的不知道也就罢了,偏她又多举的跟我说她是去越南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朋友们都去了,她不去不好。她跟我说这件事时闪烁的目光和一脸你羡慕不来的表情让我觉得她其实应是又害怕又激动的。怕的是真有人发现她逃跑而将事情闹大,激动地事自然不消说了。我其实很想问问清楚,她要怎么去,和谁去,毕竟也算是出国门,安不安全,会不会出什么事,但我终是没能问出口。她的人际关系太复杂,她有一个传闻中的校外男友,还有一群社会青年朋友,我问了,她又该又会如何回我?在韦伊之前和之后的好几个和我同桌的,最后都成了我学生时代甚至生命中无话不说的挚友,我们彼此了解对方的一切,包括对方的人际圈子。韦伊是唯一的例外。
我和她同桌了小半个学期就分开了。她终也还是步入了退学这条路。其中的原由我是无法知晓的了。那一场悄悄而又疯狂奔赴的越南婚礼,最终成了班里只有我和她知道的秘密。我终于在告不告发她的纠结徘徊中看到了她的平安归来。

我喜欢旁观者这个形象,因为我始终相信,只要没有与世事缔结,没有与他人联系,我就可以只是静静地看白云怎么飘,看河水怎么流。我以为我可以静静地作一个他人生命里的旁观者。是的,我可以。我看到穿着高跟鞋的女警员在小街上追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孩子就和我擦肩而过;我看到私立学校围墙周围的碎酒瓶玻璃渣子以及延伸过来隐匿到人家屋后零星散落在黄土地上的注射器;我看到小巷尽头废弃旧楼塌了一半的围墙下一只解放鞋和解放鞋旁滩滩血渍我看着小巷里的红白交替,轮回更迭。我以为我在小城隐匿的一角里静静地旁观者一些生命里的沉沦和悲欢。可是一旦有了联系,一切都将不一样了。什么样的联系呢?比如说,交换了名字。
对梧茗的最难忘,不是因为她所谓的疯了是一件多么令人惊骇的事情,而是我觉得,我觉得我原可以改变她。她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她入学时就一个一个舍友的问小升初成绩,当确知自己是在重点班的“重点寝室”之后欢呼雀跃,她像所有小女生一样胆怯而又比一般小女生豪迈的毛遂自荐竞选班长,她泡了一杯泡面还邀上我吃一口,我渴了,她给我自己最爱的口味奶茶,所有这一切好像都预示着我们若是按着剧本走本该是一对好朋友。可怎么就渐渐地形同陌路了呢?那一日的打招呼我为什么会故作自然?原来我竟已是很久没有和她说话了。
我以为韦伊多么的难以相处,可是每次发作业遇上我不在,她都会去帮我取回,哪怕那一叠作业里没有她的;每次课堂练习作文,她都会多拿几张作文纸,哪怕她不需要,都会为着总出错的我留着;学委布置了作业,哪怕她不写,也总会为去上厕所的我记录一份,她为我做着和一般同桌无异的事,我却无法也无从了解和关心她。她曾在课间搂着我的胳膊说,我是她最好的同桌。可当同桌的关系一旦消失,我们除了见面打打招呼,再没了什么联系。
我不忍旁观她们的曲折青春,可我终究还是做了这条路上的旁观者。然我们之间总归缔结了不可漠然的联系,旁观终是让我感到了一种深久的不安和薄凉。只能转念我到底是没有看完,焉知是否曲径通幽?焉知我走的又是否康庄大道?我退出了旁观,究竟是将她引入正轨(谁说谁的就一定是正轨?),还是成为又一当局者的迷?可见眼见加臆想也不一定作得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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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首发于个人微信公众号@木叚的悠闲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