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泪

往事系列二

想写这个已经很多年了，却一直没有静下心来完成。今晨醒的早，不知道触动了哪根脆弱神经，一把年纪的人居然把眼睛哭肿了，真的是件尴尬的事情。

十岁离家开始寄人篱下，我的原生家庭便在我的生命里没有怎么完整过，其实一直不完整，而这里特指与母亲的分离。

生活在亲戚家两年，那些曾经受过的屈辱和委屈，在小小敏感脆弱的少女心中留下的伤痕长久未愈；太小离家，对家强烈的思念常常在半夜眼泪打湿枕巾，这些，我的母亲永远不知道。与家太早在这种生硬的拉扯中完成分离是件很残酷的事情，固然一方面锻炼了孩子的独立性，但是更严重的是对心理的伤害，所以我自己有孩子后不会借口任何理由将他送离我，直到合适可以自然分离的年纪。孩子太苦。从这点上，我恨我的母亲。所以有些人看起来那么乐观开朗，那么坚强勇敢，有时候真的不是Ta们天生如此，而是经历让他们成熟，眼泪早早流干了，以后就没那么多泪了，而且哭比笑难看，并没有人会同情你。

十岁开始看人情冷暖。父母不在家，亲戚们都不正眼看你一眼，饿死也好，冻死也罢，反正不是自己家孩子，所以到今天很多亲戚说我不来往，小气不肯借钱，没人情味，我哪里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所谓亲情根本绑架不了我。所有成长的痛苦，迷茫，我的母亲通通不知道，她早早在我生命缺席，我不是孤儿，却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我们从不谈心，她从没有教过我什么人生的道理，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什么像样的交谈。我常常嘲笑自己就是野外随意生长的野草，野草好啊，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初中月经初潮，吓的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还是同学告诉我怎么回事，帮我买了卫生巾教我怎么用，而母亲的态度很古怪，有点暧昧不清而含混的感觉，这使我很长时间都认为这不是件光彩的事情而厌烦它到厌烦自己。有天我听同学和闺蜜说，她们的妈妈在她们初潮的时候都煮过红糖水鸡蛋和鸡汤给她们喝，我突然泪如雨下，觉得自己被深深伤害，那一刻多么渴望自己也被温柔以待，可是什么都没有，以至于成年后很多年都如梗在心。所以作为一个母亲，可以严厉，可以忙碌，甚至可以懒，不是那么勤劳贤惠，可是却怎么能那么的粗糙和麻木，一个女人和母亲的温柔，难道不是在孩子最需要的时候让Ta感受到吗？！不，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柔。所以我看很多父母盲目的溺爱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打架了，父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帮出头的，我常常很羡慕，觉得那是父母对孩子最实在的爱，以至于后来谁对我这样，我必加倍奉还。很久很久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体会更多。我问她，为什么我们小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教我们，都不怎么关心我们？你在该管的年纪不管我们，想管的时候已经没资格了，话说的很锋利。她有点遗憾的说那时候哪里知道怎么养孩子，生活也有压力，只想着多赚点钱。其实家里并不是真穷，爸爸是国企职工，很早家里就盖了两层洋楼，是村里最早的万元户，所以她说这个我根本不认同。短视的观念，追求金钱而忽视孩子的精神需要和没有那么充沛的爱才是问题所在。

所以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和母亲之间有深深的隔膜，深到我以为此生都无法逾越。

母亲从不去学校看一直住校的我，直到读高二。她从外面打工回来，在家做作暂的逗留。找到我时已经下课我正在吃午饭，她出现在眼前，一年多没见，好突然。她不知道说什么，叫了声我的名字，然后看着我吃饭的碗，简陋的饭菜没有什么油水，几片咸菜趴在那里，她突然就哭了，咽哽着说不出话，眼泪里有内疚，有心疼，也有自责，很多复杂的感情包含在里面让她很难自己，她说你瘦了，我强忍着眼泪，却很不习惯这样的交流方式，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她为我动感情，这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不是吗？它来的有点晚，可是庆幸终究还是来了。长久以来垒起来的心墙和堡垒在那一刻突然坍塌，我决定原谅她过往的所有，也许她是爱我的，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而已，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妈妈，我怎么能怪她呢？！她努力赚钱让我吃饱穿暖有书读，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原谅，是我自己要求太多。从这一天起，我开始懂事，开始学会理解。

到今天，老去的母亲变的越来越柔软，不再像年轻时候那么粗糙和不体察，我也更喜欢这样的她，我仍然不会和她像别的母女表面看起来的那么亲热，几乎不和她发生肢体接触，因为不习惯也不舒服，但是我已经成了好女儿的典范。我不让她帮我带孩子，因为她身体不好，我舍不得，会心疼；从不让她担心我，总是一切都在掌握的牛逼样，让她觉得永远有个依靠在那。我理解她的痛，理解她的苦，尽力排解她的烦恼，给她足够的钱，尽量让她的晚年无忧，她和爸爸吵架永远站在她这边。我知道她很满足有这样知冷热的女儿，于我只是报答她养育我的一点点恩情。我们遇见，母女一场，已是这个世间最深的缘分。也许我永远不会亲口说一声我爱你，但是在心里，我爱你。她的身体并不好，她拼尽余力在帮她的儿子其实很大程度上都在弥补年轻时候对孩子的疏忽，我的弟弟并没有姐姐那样坚强睿智长成很好的样子，但是如果这是她觉得幸福的方式我还是愿意支持她。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久的缘分，我希望到她离开的那天，我可以做到问心无愧，没有遗憾。

终于写完了！松口气，边回忆边流泪，儿子天真的看着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打草稿，不讲构思，直抒胸臆，洋洋洒洒也是够牛逼的。

2016.11.22于去北京高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