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不流亡
北岛《古老的敌意》,是一流的诗人发表一流的言论。对语言的高度敏感,使得这位流亡者能以清醒的姿态和安全的距离来精准表达自己一番独立的见解。比如他们的过去,那个混乱、危险、高压的时代,一种巨大的窒息感,什么也不存在的真空,却让一群人自由而野蛮的抒怀,虽然只能在暗处在地下,但是极有力量且真实、挚诚。那种年代下,功利是绝不敢奢想的,生活下去已经是最大的惬意。当一切欲望的限度降到最低,表达也就不再周祥,不需顾忌。朴素地遵照着自然规律,就跟种子被散播在土地里就该发芽一样,青年们昂扬着,为着自己心中的光与火,激烈地宣达,陶醉在运动里。粗陋的内容竟然纯质,贫瘠的土地里也或许埋藏着金子,迷茫的年代就注定要诞生诗人。一切都顺其自然,“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
这种对时代的敌意同时也是对一个时代的认同,也是恨与哀伤紧勒灵魂留下的印迹。从社会到语言,从语言文字再到自己,由外而内发生的对抗,立起了多少青年的形象。敌意即使残存,仍还是多么壮大的生命力量。贯通的情绪引致了纯粹的表现,他们永远不会配合命运安排的表演。他们生来就与舞台诀别,要砸场子,别出心裁的破坏,要扭曲自己歪斜的心灵。游离甚至流亡正是对过往最顺遂的排拒。“正因为缺席,才会领悟我们所拥有的空间;正因为缺席,才会探知这镀金时代的痛点;正因为缺席,才会让命名万物的词发出叫喊。”
虽然他们一代并非根植于连绵的传统,反倒是接连几次的文化断裂将他们再度震开。几代人都无法接续弥合的伤口痛在了特别的一代青年身上。他们的背离也是无从选择的宿命,无奈的悲愤在紧缩他们的领地,唯有本能地抓住早已变质的汉语,强行将自己“回填”到错位的“地层”中,头顶传统脚踏未来的幻象才会勉强使人心安,恐怕这才是始料未及的“敌意”吧。
北岛在不同的情境中多次引用自己的两句诗。
“我在语言中漂流,死亡的乐器充满了冰”(《二月》)
“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背景》)
他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标准的流亡者,不知北岛可曾想到这样的源头是奥德赛,而不是《诗经》里的“我行永久”。很难判断北岛自己的立场,他不也坦言最开始那会很大地受过戴望舒译介的《洛尔迦诗选》的影响么?虽然北岛也言明自己写诗主要是受“食指”(郭路生)这位前辈的震撼与感召。混杂的来由当真可以不受到语言的约束而直达诗歌殿堂么?显然,北岛选择了漠视某些他顶头上的东西,恨意也就流露在故意忽略的眼神与义无反顾的逃离动作当中。
“对抗是种强大的动力,但又潜藏着危险,就是你会长得越来越像你的敌人”,这还是对里尔克诗句的另番陈述,北岛保持警惕,他反省具有启蒙色彩同时带有“道德说教”的名诗《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太容易被简单的当做一句口号而旗帜鲜明的高举起来,乌合之众的误解不断稀释着诗歌本身的质感。北岛自觉扮演的是“低级侍从”的角色,“我们只会走,不会飞翔;只会战斗,不会做梦”,终究只能成为一个媒介而已。努力地建造只是通往自由的烂尾桥梁,奔走呐喊最后只会变成陈列在博物馆里静默的喇叭。

北岛太喜欢特朗斯特罗默了。“人生像彗星一样,头部密集,尾部散漫。最集中的头部是童年时期,童年经验决定人的一生,而穿越童年的经验是危险的,甚至接近于穿越死亡。”诗人的比喻未免美得失真了一些。“三岁看到老”的大道理谁都明白,我们是一个从不缺失生活哲理的民族。问题是如何观照这定型完好的开端呢?是接受宿命论呢还是怀揣勇气逆流而上寻求自由意志的表达?“其实诗人和语言之间就有一种宿命关系:疼和伤口的关系,守夜人和夜的关系。如果说什么是这种宿命的整体隐喻的话,那不是觉悟,而是下沉,或沉沦。”北岛这一心迹剖白,又表明他要揭开自己预先设置的流亡者标签。什么是“疼和伤口的关系”?什么是“守夜人和夜的关系”?那就是伴随,不离不弃而不能离不能弃。随时待命,永远坚守,说到底是一种天赋的使命感,隐世者可以隐没不受,流亡者可以流变不达。可见北岛绝非二者,他是风筝,他是支流,他是老树盘结在地底伸出得太遥远的根条。他有他的牵挂,那就是汉语,这是保持身份保持警醒保持独立的戒尺,北岛与中文的角力并不依靠其他语言逻辑,他固执的守护着,恨着而爱着。
或许最终北岛会明白过来他一生未曾流亡,因为他的血脉紧紧联系在诗歌上。他强调词与物的关系,也会蓦然惊醒将个体引入其中会形成类似“三体系统”一般繁复得无以估量的状况。没有硝烟,没有异族,没有闹剧,北岛也不是昆德拉。
“蜗牛壳漏宁同舍,榆荚花开不是钱。”北岛是一只流浪的蜗牛,他出发时就已经背上了诗歌这个壳子,幸而是诗歌,不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