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时间尽头（小说）

1、

高世文在朋友圈里刷到尹安妮的那天，关西地区刚下过一场雨，雨后的阳光青中透白，眼前一切好像是枝裕和的电影，加上了一层温柔的滤镜。照片里尹安妮秀气白净的手掌托着一个小小御守（护身符），那种样子的御守高世文刚刚在京都一家小庙见过，他有种直觉，尹安妮现在离他不远，应该不会超过北京与天津的距离。

尹安妮很少发朋友圈，上一次发是两年前还是多久？高世文记不太清了，那时候她又得了一个什么奖，反正据说是她们行业里含金量比较高的一种，她穿着职业装露了一小脸，高世文记得自己还点赞来着。毕业十年，尹安妮按照最稳妥的学霸路线一路向前，学法律，读研，进事务所，独立执业，那种懂事的、让父母省心的女孩子的人生。高世文则成了大学肄业生，后来又折腾创业，几起几落，最风光的时候被十几家媒体争相报道，与他相伴的都是“颠覆”、“重新定义”、“掀起风暴”这类响亮的及物动词，风投追着请他定价格，现在他又一穷二白，流浪在日本小情小调的山水之间，他觉得有些事没想明白，事情做到一定程度了为什么会跟自己最初的出发点完全背离呢？这个国家不能抚慰人心，但胜在足够安静，让他有时间好好回想自己这些年。

曾经大学同窗四年的人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国家直线距离不到百公里的地方，高世文一阵激动，他立刻给尹安妮发微信，并发过去自己的定位。如果尹安妮真的在日本，他立刻就要过去找她，想想大约有六年没见了，尹安妮是不是还如从前一般娟秀文静呢，而如果她身边有其他人，高世文该怎样解释自己的突然出现？

安妮居然是一个人，也是自己来日本散心。接到她的回复，高世文原地跳了起来，立刻找最近的JR换乘站，朝她的方向奔过去，她现在人在奈良，真的如高世文所料，距他不到百公里。

2、

尹安妮为什么要一个人来日本呢？坐在电车上，高世文才想起这个问题。按他对安妮的了解，她是那种上厕所都要找人结伴而行的女孩子，当然这些年里她也许变了，但一般人应该不会凭空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吧，像他就是过来思考人生来了，来之前静悄悄的谁也没说，但凭一时冲动，来之后也并未声张，有几个居留日本的朋友他一个也没联系。他的旅行没有计划，人生也同样走到了一个近乎脱轨的阶段，刚低价卖掉了他的项目，现在方向在哪里他自己一片茫然，感情的事也悬而未决，是不是要成个家，生个孩子？

这种感觉没有人可以讲，翻遍了通讯录也找不到，也没人知道这两天是他32岁的生日，但是他确实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倾诉欲，所以这次知道安妮在日本他才这样感觉惊喜。大学里他跟安妮是好朋友，为什么没在一起呢，每一对友达以上的关系里，不在一起的理由总是跟在一起的理由一样多的，说起来还是没有缘分吧。

记忆中最暧昧的一次，大三上半学年系里开中秋晚会，大家又唱又跳，疯的浑身是汗，安妮跟他出门买水，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正在当空，连安妮下巴上那粒小小的痣都看得很清楚，高世文一把牵起安妮的手，两人高高兴兴地沿着人工湖走了好几圈，谁也没说话，清凉的夜风把他们吹得干爽透彻，回到宿舍后仍然很快乐……但是大家都没有趁着那快乐再进一步。

安妮比他只小半岁，现在也迈过30大关了，但这几年都没听说安妮结婚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单身。如果还单身的话，一个人来日本也不太合理，起码也会有朋友或父母在，而如果不是的话，来的原因就耐人寻味了，不管怎样，等见了面可以寻机问个清楚。

3、

一出奈良站就看到尹安妮笑吟吟地站在站台那个鹿角吉祥物旁边，到奈良来的游客多半是为了看鹿，高世文对这种跟动物零距离的项目不感兴趣，但是安妮要看的话，他也可以陪着她。这是六年多来第一次重逢，以往种种在他心里升腾起来，安妮曾经跟他无话不谈，但大四也吵过一架，后来毕业各奔前程，两人的关系也渐渐淡了。当时安妮鼓励高世文跟她一起考研，但高世文不听，他看中了一笔生意，要去卖鞋卖裤子，后来因为有人恶性竞争，还弄出过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果然毕业的时候他因为缺课以及有处分等问题而没能顺利毕业，安妮对他的行为万分不能理解，就算赚到了一点钱，怎么可以用自己的前途做赌注呢？高世文却不以为然，毕业证拿不到就拿不到，反正他要干的那些事也不缺一张证书。

高世文名字里虽然有个“文”字，整个人却完完全全在诠释着“文”的反义词，在学校的时候就敢于挑战规则，不然也不能毕业证都没拿到。总之就是，有墙可以跳，他绝对会不好好走路。而尹安妮恰好是他的反面，安妮学习认真，目标专一，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成好朋友的呢，那还要追溯到进校时的新生军训。

十多年前的夏天，尹安妮同学作为班干部，给班上的同学发水，这批饮用水是高世文争取来的赞助，一进学校就能搞出这样的事，尹安妮觉得这个同学真是不一般，后来也经常需要他配合班级工作，一来二去就熟了，安妮第一次谈恋爱又失恋，高世文天天带她出去吃饭哄她开心，这样要好还是没能凑成一对，他们之间总之是缺点化学反应。

高世文身边也没断过女孩，有一阵子他挣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带着当时的女朋友一溜烟地轰进轰出，还玩乐队，在学校的文化广场叮叮哐哐一通乱敲，安妮走过的时候冲她吹口哨，穿着黑色紧身背心，浓密的腋毛一闪而过，安妮笑着从他身边经过，她还要去图书馆温书呢。

4、

两人在奈良街头找地方吃饭，一家店门口用中文写着“本店没有会说汉语的店员，不接受中文点餐”，高世文一看就要冲进去。安妮拉住他：“算了我们另外找地方吃吧。”高世文又不干，“不，就要在这家吃。”

进去果然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友好气氛，店员也彬彬有礼，然而那礼貌里面是冰冷的隔离，安妮有些不自在，高世文拉她坐下：“怕啥，该吃吃该喝喝。”于是神色自若地点了几个菜，他会简单的日文，点菜没问题，点完以后跟安妮大声用中文聊天，也不管店里从客人到店员若有若无投来的抵触眼神。

“唉，你还是老样子。”安妮的意思是，他还像从前那样爱挑战规则，爱做“被禁止的事”，这种人说好听叫“斗争型人格”，不好听就是二愣子，好学生尹安妮和二愣子高世文的交情以这样的方式被续上，两人都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慨。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呢，你怎么样？”

“挺好的。”安妮把一块新鲜的鲷鱼刺身放进嘴里，被芥末辣出了泪花。

“那为什么一个人跑来日本？”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啊，你又是为什么呢？”

“我？我还需要理由吗，还不是想来就来。“高世文顿了一下，又说，”公司卖了，卖的价格很低，确实也没心思弄了，前几年全在跟傻逼们打交道。“

“在你眼里还有人不是傻逼吗？”也只有老熟人尹安妮能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了。

“有，比如你啊。”高世文喝了口酒，这家的纯米吟醸清香顺滑，从享用美食的意义上确实来对了。

“唉，其实我才是最大的傻逼。”

5、

安妮来日本确实因为心里有事，她在国内喜欢一个法官，比她整整大18岁，法官当然有家有口，这是一份难以启齿的苦恋。她喜欢这个男人在职业中表现出来的风骨，气度和学识，在她刚进这个行业的时候，她看这个男人的眼神是带着崇拜的，老男人和年轻女人，不都有这样一个开始吗？尹安妮把自己陷得很深，一陷就是7年。

6年前高世文去安妮所在的城市出差，约她出来见面，原来那时候安妮就已经沦陷了，怪不得问起有没有男朋友安妮笑而不语。

世事这样难料，又过了一两年，有一次深夜两点多，安妮接到醉得一塌糊涂的高世文的电话，说他喝得太多，对一个风尘女子无套中出了，现在酒醒了一半，觉得心里很慌。

安妮觉得荒谬极了，当时她身边也躺着一个醉酒的人，法官在外应酬喝了不少，安妮把他接到家里，有的人喝多了沉静如水，有的人喝多了却暴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一面，法官就是这样，前半宿已经絮絮叨叨折腾了半夜，听到安妮接电话又酸溜溜地问“你男朋友啊。”安妮气得张口结舌，明知道自己跟他的关系还这样说，老男人就是这样可笑，他们贪心，什么都想要，却又什么都不敢承担。死亡的威胁一天天迫近，做人做了半辈子猛然发现还有很多缺憾，又舍不得丢弃手中既有的东西，享受着安妮的崇拜和爱，同时也要大口呼吸名望和地位的芳香。

怎么处理高世文的？应该是安慰了他几句，高世文后来没再打电话来，“中出”风波就像一个诡异的梦境。法官这边安妮怀着纠结和无法言说的快乐、痛苦又坚持了几年，这几年里，安妮自己的职业素养和格局不断增加，看这个老男人的目光都带着一些怜悯。

法官带她出席老男人的局，座中高人满席，有个鬓发花白的教授看了看法官身边的安妮，似笑非笑地说，“老韩，你这是得鱼忘笙啊。”法官哈哈一笑，把话题岔过去了。安妮偷偷百度“得鱼忘笙”的意思，知道教授应该是说韩法官丢了气节，忘了自己的立身之本，文化人说话一套一套的。后来她就面带微笑地坐了一晚上，听这些人讲各种无趣的话题，生命之光在他们身上已经暗淡下来，他们不过是一群平凡的老男人，皮肤松弛，腹部腆出，对青春满怀渴望。

6、

这一次安妮是准备跟自己做个了断了，她需要告别的不仅是那个男人，更是自己7年的岁月，那迷茫中苦寻出路的自己，她曾是把那个人当作自己的方向来爱的，但这些年凭她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之后，她发现所谓的“方向”其实也并不存在，何况一开始可能就走了岔路。

居然在她的告别旅途上遇见高世文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家伙，安妮觉得也是天意，兴许他能给自己一些不一样的启示呢？

“现在你准备去哪？”听她简略说了来意之后高世文问。

去哪呢，安妮其实也还没想好，她现在心里一片荒凉，眼中更是荒凉一片。高世文转了转眼珠，“要不这里？”他把手机上搜出来的图片给安妮看。

图中是奈良梦幻乐园的废墟，曾经的欢乐之所荒草漫天，过山车架子上攀满藤蔓，小火车开了一半，停在锈迹斑斑的轨道上，在阴云的压迫下，这座荒废的游乐场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怖。

安妮立刻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实地其实一点也没有阴森之感，仍然有各种慕名而来的人进进出出。风刻雨蚀的水泥地呈现出一种温暖的质感，有碧青的小草从裂缝中挨挨挤挤地长出来，夕阳下的废墟其实有种特别的美，里面满是时间的痕迹。尹安妮和高世文各自坐在被太阳晒烫，尚有余温的飞椅上面，安妮朝他伸出手去，高世文仍然一把拉住，两人相视一笑，时光流逝，仍有些坚实的情感穿越时光留下来，他们不曾是情侣，如今依然不会是，但他们在此时此地相遇了。

7、

后来两人就手拉着手去小酒馆喝酒，祝我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安妮也喝多了，脸上红扑扑的，醉倒在高世文怀里，笑嘻嘻地问他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半夜给自己打电话的事，后来怎么样了。高世文笑说哥们运气好。那后来还有过没有？高世文又笑而不答。安妮说不要紧，有过也没事，反正也不该我担心。佯狂的清夜，两个人一直喝到酒馆打烊，各种新事旧事从腹中牵出，在互相觉得安全的人面前醉眼迷离，都知道这样的机会难得再有。

出门后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还有房间的酒店，一进去看到那种暧昧的气氛，才知道是情人旅馆，固定关系中的男女出来偷情的地方，安妮掩嘴发笑，前台看他们的情态，直接开了一间房，两人互相扶着跌跌撞撞地上楼，开门之后，丢下行李先抵着墙在黑暗里静默地抱了很久。

卫生间里放着各种情趣用品，高世文嘻嘻哈哈地拿起来比划，问安妮要不要一起洗，安妮红着脸把他赶了出去。一切停当之后，两具清洁凉爽的身体并排躺在床上，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沉默着没说话，安妮先解开了自己的睡衣带子，拉过高世文的手，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却像熟悉很久一般，不紧不慢，游刃有余。

妆台前地音响幽幽地放着一曲中文歌，“夜逐渐夜／但觉这心尚未夜／只好酒意再借／醉罢忘记是旧日那些……“安妮在醉意里轻轻地闭上眼睛，忘记吧，该忘地的忘掉，不该忘的好好珍藏，她已经学会不在意了。

奈良之后，高世文和尹安妮又一起同游了三天，从冲绳岛回来，安妮靠着栏杆看大海，丝巾被海风吹得翩翩飞舞，高世文走到对面，摘下太阳镜，眼里是安妮曾熟悉的那种欣赏和关怀：“回去别给他打电话了听到没？”

安妮笑了，“你放心。”又说，“也祝你重新开始一切顺利。”

海面碧蓝，像一匹无边无际的丝绸，船上的人都感到下面涌动着的巨大水的力量，托着快乐的、不快乐的、放下的、放不下的人回到他们的陆地。

高世文和尹安妮在成田机场告别，分别进了不同的登机口，这趟过来他们什么都没买，跟四周大包小包地艰难登上飞机的人形成鲜明对比，来时一个箱子，走时也是一个箱子，来时一个人，走时依然是一个人。然而还是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们心里知道，这是时间额外给他们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