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
一到满月的时候，人鱼就会出来唱歌。
无法出海捕鱼。
凡是听到那歌声的人，都像喝醉酒一样，迷迷瞪瞪坠入大海。没有例外。
渔夫捕鱼用渔网，人鱼吃人用声音。
一个月三十天，阿弗只十五不出海。村里没人敢出海。
阿弗住在村子的尽头，一个人。吃饭，睡觉，捕鱼，吹风。
看好天气和风向出海，升帆，顺着风一路行到海中央。海水涌动，如钢如铁。在合适的地点撒下网，默默地等上一到两天。收网的时候总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乘暗流而来的大牡蛎，剥开来有珍珠，像清晨的露珠，像十五的圆月。
阿弗总有令人羡慕的好运，也许只是因为他沉得住气。
可这一次，返回的途中阿弗遭遇了暴风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不停地被巨浪掀起、下坠，一直到月亮升起在黑色天空，阿弗终于筋疲力尽，在昏迷之前，他把自己绑在了船板上。
神志仿佛风中之烛。
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点，阿弗居然有些解脱。
这时，他听到了人鱼的歌声。从重重的海浪组成的群山之后传来。
风推起浪，浪推起他，朝人鱼逼近。阿弗无法动弹。最后，他看见一片黑色礁石，从冰冷的海中凸起，传说中的人鱼就在上面。
她有一双阴郁的眼睛，浑身粘满海盐，湿漉漉的长发在海风中飘散，仿佛一弯清辉流泻的星辰。
她朝他歌唱。
阿弗要朝她移动，死在她的怀抱中。可他没有力气挣脱绳索。
人鱼跳入海洋，来到他身边。她的臂膀搭在黑黯的船舷上，她用那双眼睛望住他。冷海在摇曳。
你是多么年轻啊！回去吧，可怜的人。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
海浪将阿弗推回了岸边。
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是奇迹，而阿弗绝口不提遇见人鱼的事。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平静。
每当望着大海的时候，当咸腥海风吹拂面孔的时候，当深夜里听见远处的海浪拍打礁石的时候，阿弗总会想起人鱼和那个夜晚。
她的眼睛，幽幽暗暗，映出他的脸。
有一天，阿弗捕鱼回家，路上遇到一个乞讨的哑女。他给了她一条新鲜的鱼。大概饿得太久，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鱼。为表感谢，她把阿弗的渔网重新修补了一番。女人的手很巧，后来他才知道，几百里外好些村子都被海啸毁了，幸存的人只好出来乞讨度日。哑女和他年纪相仿，面容让阿弗觉得似曾相识。
阿弗收留了她，他成了她的丈夫。
海风吹啊吹，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阿弗很喜欢她，她做的饭好吃，裁的衣服很合身，屋子也收拾得干净；黄昏，她站在岸边等他出海归来，像锚。每当回到她身边，心底都有一小片日光涌动，他感到幸福。
村里人都羡慕阿弗。一年又一年，阿弗从少年变成了满面胡渣的中年男人，他的妻子，时光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很美丽，很安静。他们没有孩子。会有的，总有一天，阿弗想，他俩都喜欢孩子。
这年的一个雪夜。
纷纷的落雪中，圆圆的月亮缓缓升起。屋子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依然很亮。阿弗拿出卖鱼换来的布料和棉线，妻子开始缝小孩的衣服。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做一件小衣服，尽管那孩子还没到来，他们早已经想好了名字，备下了四季衣裳。
很快就裁好了样子，是件夏衣，缝起来也很快。屋子里灯光在微微摇曳，屋子外整个世界都充满着雪声和海声。阿弗看着她。他想起第一次做衣服的夜晚，她也是这样拈着线，不论是神态还是模样，一点儿也没变。
她偏过头，朝他微微一笑。在烛光的影子里，那忽然让阿弗记起另一个人。人鱼。
那个雨夜发生的事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也有七八年了吧，阿弗想，雨水和海水拍打身体，人鱼的歌声穿透海浪屏障，直抵灵魂最深处，那声音可以摧毁世上的一切，海啸般摧枯拉朽，她朝他张望，眼皮上的海盐幽幽闪烁光芒。
是的，太像了。
她看看他，脸上是询问的神情。
阿弗摸摸头笑了。忽然发现，你长得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停下手中的活。她望着他。
年轻的时候，出海遇到了人鱼啊，差点没命。
一瞬间，空气充满了潮湿的海腥味，变得冰冷。密匝匝的雪片急速地坠落。阿弗抬起头，屋顶已经被一阵狂风掀翻，一轮满月挂在黑色天空，那么冷，那么静，同时仿佛燃起了熊熊火焰，海潮悲伤地席卷了整个屋子。
不是海啸。阿弗呆望着妻子，她身上仿佛有一层水在涌动，她的头发一路流泻，所及之处身体化为雪白，缀满晶亮的海盐……最后，她变成了人鱼。
汹涌的海浪之中，人鱼朝他靠近。目光幽暗冰冷。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她问他。
阿弗答不出话来，只海水吼吼地起伏。他哭了，她也哭了。
违反了约定，不能再在一起了。人鱼流着泪，很快，海浪裹起她离开房屋，奔向了大海深处。
阿弗一边嚎叫，一边追到海岸边，推船入海，一直划、不停划。可是人鱼早已经消失。
就这样，人鱼从世界上消失了，像雪花消失于昨天。
在一个满月的夜晚，阿弗把船行到海中央，纵身一跃，跃入了海洋。
像一颗石头，他朝着又深又暗的海底、地球幽暗的核心，笔直地坠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