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挨过的打
你,挨过打吗?是什么时候?打你的人又是谁呢?人们往往都喜欢无限放大自己和别人光鲜的一面,而掩饰甚至逃避人性中黑暗和残酷的部分。当遭遇痛苦和伤害,端起一杯“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的鸡汤,一干而尽。但是,奇怪的是那些痛的记忆,仿佛总比快乐来得记忆犹新,挥之不去。就比如,人们会记得自己童年因为犯错而挨打。当然,也有很多从未挨过打的幸运儿,当今的教育也不断批判“棍棒底下出孝子”。但是,我始终相信,坦诚面对,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第一步。通过最近的一些小事,我惊讶地发现,很多孩子都有一两次挨打的记忆尘封在心灵深处。 一个机缘巧合,我从今年4月开始担任日本大阪一所公立高中的特别非常勤老师,负责日语初级和中文基础两门课程。这所高中是政府指定的几所为数不多可以接收日本以外国籍孩子的高中之一,我们暂且叫它樱花高校吧。全校大约有将近30个拥有日本以外背景的孩子,听说除了一个越南孩子和一个中亚地区的孩子,其他的都是中国背景。学生们来日本的时间差异极大,有小学3年级就来的,也有国内初中毕业才来的。大多是父母在日本奋斗和生活,然后把孩子接过来,其中也不乏离异伴随的家庭重组和迁徙。来日本早的孩子,上中文课。来日本晚的孩子,上日语课。 一般来讲,日本顶尖的高中大多是私立学校,教学质量过硬的同时,学费高昂,入学考试竞争激烈,学习压力大,学生们大都以进入名牌大学为目标。而公立高中,教学质量普通,学费相对低廉,入学考试相对简单。学生们的目标也显得五花八门,有的是想考入好大学,有的是能考上大学就行,有的是进入专门学校(类似于技校),有的则是高中毕业就踏入社会工作。虽说有政府特招外国人学生的政策支持,但是外国孩子还是要通过资格审核(比如来日年限,在留资格,家庭收入情况等等),然后再经过考试(比如只考数学和英语),才能入学。而在日本的高中,学生除了要穿统一的校服和鞋子以外,一般都是可以发型、化妆、耳洞自由的。所以,经常可以在樱花高校看到烫着大波浪,带着美瞳,贴着假睫毛,喷着鬼魅香水的女高中生。穿着我来学校报到的第一天,负责的老师就跟我说,课程的目的除了让学生掌握基本的中文或者日语基础知识以外,更重要的是让孩子们在课堂上能够身心愉快得到放松,以便以更好的状态投入其他课程的学习。 我的中文班有3个学生,都是高二的女孩子,分别是琪琪,小雅和依依。琪琪和小雅都是小学的时候来的日本,日语水平跟同龄日本孩子没有差异。琪琪是小学3年级来日的,现在留着一头及腰的长发,会在周末的时候贴上假睫毛带上美瞳画上浓妆穿上黑色网袜跟男朋友约会去。琪琪可以用中文进行口语表达,但是句子普遍较短,话把子比较多,比如每个短句前面如果不加上一个“就是”就不会说话了,比如叙述一件事情要夹杂数不清的“然后”。但是,书面语的话,琪琪很多汉字无法按照中文的方式正确书写,要么按照日语中汉字的写法写,要么日语里没有的汉字根本不会写。小雅是小学6年级的时候来日的,拥有着跟她充满女人味名字相反的外表,短短的头发,黝黑的皮肤,粗壮的腰身和双腿,酷爱打篮球,像极了一个男孩子。小雅的中文口语中没有明显的口头禅,能够清楚流畅地表达自己意思,中文书写能力也好于琪琪,错别字数目明显减少。依依是两年前初中毕业以后来日的,日语属于中级水平,日常生活中的日语表达时不时会遇到困难。中文属于正常初中生水平,偶尔也会出现提笔忘字的情况。 今天我们来讲讲依依的故事。上周一大早的中文课,我给3个孩子拿了点小零食,走进教室。平时,孩子们也会把自己的小零食分给大家吃,比如琪琪的面包和干脆面,依依的蛋黄派和凤爪……由于日本没有凤爪,而入境的时候一般来讲携带的肉食都会被检疫处没收,所以依依把她暑假从中国带回来的凤爪分给大家的时候,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可是那天早晨,我把零食给依依的时候,她一反兴奋到飞起的常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和话语。 我从办公室拿来几本由各种小故事组成的书,想让孩子们读几个,然后选出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再联系自己的经历写一篇读后感。3个孩子各自选了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在座位上开始读了起来。过了10分钟,我提醒孩子们再读10-15分钟左右,就开始写读后感。琪琪读得很认真很快,不一会儿就准备开始写读后感了。小雅则一如既往不走寻常路,吵着跟我讨价还价,说她要读45分钟,只留下5分钟来写。依依则把选的那本书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摆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琪琪注意到到坐在旁边的依依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把自己读完的那本书递给依依,说:“这本故事还挺有意思的,要不你看这本吧。”依依接过书,又像刚才一样用大拇指快速地划过书的每一页边缘。 过了一会儿,依依说:“老师,我今天不在状态,能不能回家写读后感下节课再交?”听依依这么一说,一旁的琪琪马上说“我也觉得你今天不太对劲哎,怎么了?”我也从讲台走到依依身边,小雅也凑了过去。我问依依出什么事儿了,刚才给她零食的时候就察觉到哪里不对。依依摸着右边脸颊,说:“我脸肿了。”大家异口同声问怎么回事。依依说,昨晚让她妈妈打的。听到这儿,大家好像都试图刻意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惊讶,但是各自一瞬间瞪得圆圆的眼睛好像泄露了天机。依依说,昨晚跟她妈妈发生争执,被妈妈打了,不仅被扇了耳光导致腮帮子肿了,身上也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依依一边说,一边掀起校服的短裙,左边大腿外侧一块明显的紫色淤青。小雅一看,十分心疼,赶紧伸出手去摸了摸依依的大腿,可是就像平常被大家吐槽笨手笨脚一样,小雅的动作弄疼了依依,依依啊的一声大叫了一声,差点像个火箭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依依开始带着哭腔讲述昨晚跟妈妈的争执。也许是心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依依,琪琪把脑袋放在依依右侧肩膀上,从背后抱住了依依。听来听去,原因就是依依晚上7点钟还一个人在家附近的花园待着,她妈妈嫌她没有回家,不知怎么地就暴怒了。打电话怒吼着把她叫回家,批评教育了几句,依依心里委屈就回了几句嘴,结果就是一顿更激烈的又骂又打。依依说,她已经17岁了,从2岁起她妈妈就离开她来了日本,从小跟着姥姥姥爷长大,一直以来做什么怎么做都是自己拿主意。直到2年前,来到日本,才又开始了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日子。但是,这种重逢后的生活并没有像依依一开始想象得那般温馨。依依说自己平时也很想跟妈妈分享一些有趣的事情,但是总觉得妈妈好像没有兴趣听,久而久之也就不想分享了。依依觉得妈妈平时对自己不管不问,但是一旦自己犯了错,就会受到一顿批评和指责。内心委屈的依依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可是一张嘴,就成了叛逆,顶嘴只会让批评来得更猛烈。依依摸着自己大腿上的淤青,说这是她妈妈昨天拧出来的,还说妈妈拎起一个醋瓶子,就朝她甩过去,一下子砸在小腿上,又是一阵剧痛和一道青紫。 依依哭着问我们:“你们家长会打你们吗?会打脸吗?会在你们都已经17岁了的时候还打你们吗?”小雅马上说她挨过打,说她爸爸打过她耳光。说是有一次她爸心情不好在家里客厅抽了烟,小雅对爸爸说:“不是让你别在家里抽烟么”,结果她爸爸很生气就打了她耳光。我不知道小雅说的是不是真的,隐约感觉似乎是为了安慰依依而编造或者夸大了一个故事。琪琪说,她爸妈没有打过她,但是打过她现在才1岁半的妹妹小宝。有一天晚上9点多她妈妈回家,发现妹妹醒了一直哭不再睡觉,就拎着小宝的衣服把她提起来,冲着屁股啪啪两巴掌。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挨过打,都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惹急了我爸,然后我爸打我屁股。印象中,我爸每次打完我冷静了以后,都会有些愧疚,会把我抱过去,给吃块西瓜什么的,活脱脱的“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红枣”啊。小的时候我傻啦吧唧的,一个抱抱,一块西瓜,就又开心了,竟可以泯那么大的恩仇。模糊地记得我最后一次挨打好像是小学(经我老爸指摘,此处应更正为幼儿园,幼儿园,幼儿园,那啥的事儿说三遍,老爸好像很在意这个时间点,笑。)的时候。那次打完以后,我爸说他再也不打我了,说是怕我长大了心里留下阴影,而我爸也兑现了他这个承诺。我自然没法跟依依说,我只在小的时候挨过打。我只能试着告诉她,她妈妈也是爱女心切,但是长时间的分离让她还没有找到更好地跟你相处的方式;她妈妈一个人带着她在日本生活,无论工作或生活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有时候也许需要一个发泄和释放的方式;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永远都只有你的父母,跟朋友的关系再好也是无法代替父母亲情的;孩子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他们总是会觉得我们需要帮助教育和保护;每代人身上都有相应的时代烙印,我们不可能要求父母的观念想法和我们一样,但是我们可以求同存异,对于差异我们可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静静听着就是了……但是,我知道,不管我们说什么,对身心受伤的依依来说,都显得太苍白无力。我感受到,一种也许是作为一名老师的,也许不是作为一名老师的,无力感。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如何去帮助依依。 依依说,她从小被打到大,能好好活到今天很不容易。平时,课堂上还有课下的依依都是十分活泼爱笑的,她会在上课的时候积极回应我提出每一个问题,她会在课下用当下流行的抖音应用拍各种表情古灵精怪的小视频……确实没有想到依依还有那些挨打的经历。小时候跟姥姥姥爷长大的她,有一次被表妹把自己的贴纸都撕成了一片一片,她很生气就推了表妹一下,而这一幕正好被她姥爷撞见,于是她姥爷就狠狠地揍了依依一顿。而姥姥也打过依依,小时候姥姥都是拎着她的脚把她倒立过来,然后啪啪打屁股。这时,小雅突然在旁边唱起了蔡依林的《舞娘》“旋转,跳跃,我闭着眼”,逗得依依破涕为笑。琪琪也说起,虽然没有被父母打过,但是被叔叔打过。琪琪小时候父母在日本打拼,所以她在中国跟着叔叔一家生活。有一次,琪琪没有去上学,而是买了一包辣条坐在路边啃。后来老师把琪琪没去上学这件事,告诉了琪琪的叔叔,叔叔很生气,就把琪琪的裤子脱下来,朝着屁股一顿痛打。琪琪说,那天晚上她是趴在床上睡的,边说还边双手作波浪状,来给我们形容她屁股肿得多么跌宕起伏。 依依又说,打完以后,她很累,就收拾收拾睡觉去了。结果半夜,她妈妈来到她屋里,找到依依的手机,然后拿起依依的手指解锁了密码,翻看了她跟朋友的聊天记录,甚至给依依的一个朋友发了消息。依依说,只要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妈妈总会告诉自己的老师或者朋友,让他们也觉得是依依不好,依依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听说,苹果为了纪念Iphone诞生10周年,在这个秋天推出了Iphone X。Iphone X将取消home键和指纹识别解锁,取而代之的是人脸识别解锁。并不深谙科技奥秘的我的脑海里,一瞬间浮现出一个想法,睡觉的时候,别人拿着手机照照你脸,能不能实现解锁呢?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是不可以,因为闭着眼睛玩手机这件事,在逻辑上好像有点说不通。 依依说,她想快点长大,成年了就搬出去住。她说,跟朋友在一起,远比跟妈妈在一起开心。从听了依依故事的琪琪和小雅的反应中,我的确看到了纯洁友谊的美好。最后,小雅说,让依依别难过,当天晚上带她去吃好吃的,唱歌去。依依拒绝了,说答应了妈妈今晚要早点回家。依依的反应,让我心里松了口气,至少孩子在经历了伤痛以后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而我能做的,就是当天晚上给依依发了消息,问她有没有按时到家。收到她肯定的答复以后,我才彻底放心。 暂时不想深度地去探讨挨打的对人的成长有什么影响,因为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儿童和青年发展心理学都是复杂且不断变化的宏大学问,这篇文章的目的也仅仅是记录事件本身。只想问,人的心一旦上了锁,有什么高科技可以解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