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摄影师刘涛的前半生:为了等一只猫跳到窗框上

文 熊阿姨 图 刘涛 编辑 郑文
1
2014年走红之后,刘涛在合肥供水集团的工作遭遇了一个巨大的变化:没有离职,也没有升职,他被调到合肥附近的一个县城,派送水费单。
“一开始领导就说让我去玩几天,没说待多久。2015年春节把我派过去,就一直没有动静了。”
刘涛此前是合肥供水集团的一名抄表工,从2010年开始,每天花4到6个小时在合肥大街上街拍。照片里是大量荒诞的巧合,或戏剧性的偏差,2014年被《三联生活周刊》的微博介绍后,因为“用好奇心把整个城市都变成了他的作品”,刘涛红了。那一年,他还入围了北京三影堂,斥几千块巨资前去参展。

刘涛是中专学历,毕业后就入伍当兵,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当武警,“就是端着枪在塔楼上站岗的那种”。他从小自学过画画,平时最喜欢模仿井上雄彦的风格画漫画,也懂些电脑设计。家人托关系送他进入国企工作,第一个岗位是电工,每天被大客车拉着去郊区巢湖的水源口,晚上跟班长大眼瞪小眼,检查检查电路,取点水样化验下水质,没事儿自己画画解闷,第二天早上再被大客车拉回城里面,跟在监狱站岗的生活也差不多。

没想到因为网络上的走红,三十几岁的他又被发配回县里。
去县城一趟往返要70公里。刘涛每天早上6点从家里出发,坐公交车,再搭同事顺风车,到了县城已经9点了。这是一个刚刚被改成工业园区的县城,刘涛每天周转于各个液晶厂、玻璃厂,他的工作还是查水表,送水费单子,与过去十几年的工作一模一样。
但是这里没法街拍。县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农民的土地变成了厂房,老年人无所事事地在街头晃荡,他们每个人家里都有四五套动迁房。刘涛偶尔在朋友圈发一组送水费单的照片:左手把单子递过去,右手偷偷用手机飞快按一张。照片里的门房们都是一种茫然的神态,打电话、面无表情、看报纸、刚刚放下手中的茶。
刘涛一直好奇心很强烈,但在他引起轰动的照片中,很多巧合都是等出来的。比如一张照片里,行人的影子正好投射在墙上的画框中,拍这张时刘涛给自己预设了20分钟等待时间,期间不停有人的背影投到墙上,最后终于等来一个侧身经过的路人,又正好抬头看了他一眼,凑成了一个完美的画面。

最初学拍照时,刘涛为了等一只猫跳到窗框上,蹲守过2个小时,部队站岗的经历让他变成了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但在这个偏远的县城里,他能观察的乐趣也微乎其微:“富裕的厂子收发室环境好,亏损的厂子如果连水费都交不起了,收发室就很简陋,夏天连空调都没有。”
他还是要回到街头去拍照。每天下午2点,刘涛跳上一班固定的公交车,花一个小时回到合肥市区,在习惯的街头走来走去。每天他会拍50多张照片,最后平均每天能选出一张作品。如果当天有6、7张,那就是大丰收了。
《走来走去》,这也是他2016年出版的摄影集的名字。因为这个去年他在国内做了巡回签售,第一次面对他真正的观众。标价68元的全铜版纸摄影集卖了将近2万册,刘涛拿到的版税相当于他一年的工资。他还在用原来的二手富士X100,还是原来的房子和车(不过舍不得开车去县城通勤,油费太贵了),还是每天在麦当劳吃一个汉堡,有时候想想这笔版税,他就很高兴地给自己加一个鸡腿。
单位里的喧嚣很快就过去了,有报社登了他的照片,寄来的样报直接被同事卖了废纸。刘涛去找,收发室大姐很惊奇:你还是新闻人物哦?那你还抽烟?——总是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有天晚上10点多,合肥下大暴雨,刘涛拍了一段小视频发在朋友圈:家长们冒雨站在中学校门口等孩子放学,他觉得这个场景很可怜。
有同事留言:“只要你在合肥就跑不掉,只要你在中国就跑不掉。”他们总想把出了名的刘涛拽回身边的世俗生活里。
刘涛看完,把这条视频删了。

2
2016年11月,刘涛第一次出国。在德国汉堡,Lens为他主办了一场摄影展。
出发前刘涛换了两张面值500的欧元,自己一个人坐飞机到了德国,第一天无所事事,拿着钱上街,马路上看到地下通道就往里钻,进去才发现原来是地铁。绕了一圈出来,想买几罐啤酒,结果到处碰壁:街头小店不受面额这么大的纸币。“我在合肥只能换这么大的,没有小的。”刘涛又掏出5美元,小店老板特意翻出一张报纸比划,意思是我们这只收欧元。
“最后我露出失望的表情,刚一走,老板又把我叫回来了。”老板翻出来一个验钞机,把500欧过了一下,又跑到其他店里终于把钱破开了。刘涛买了6罐啤酒:“我特感动,特感动。”
刘涛此前的拍摄都是在合肥,他在这里出生、读书、工作。除此之外,他对世界的认识都来自书籍和网络,他每天在自家的电脑上浏览大量摄影作品,看玛格南大师,看Flickr上国外摄影师刚出炉的作品,看森山大道的摄影集—— “拍照都是一回事儿,跟日本新宿比起来,合肥的区别也不大。”他最喜欢的摄影师是Alex Webb,刚出名时接受记者采访,刘涛说,Alex把城市里的建筑、栏杆、街上的行人都拍得很有味道,“这些元素合肥也有”。

真正第一次出国,他一下飞机就遇到了自己的粉丝:主办方帮他找了一名当地华人做翻译,这位华人在机场的箱包店打工,他的德国同事此前看过刘涛的照片,一见面就拽着他合影。最后临走时还免费帮刘涛给箱子打了个包。
摄影展在汉堡市政厅中庭举办,展出时,一位当地街头摄影师递给了刘涛一张名片。刘涛没看懂上面的德文名字“Siegfried Hansen”,翻转名片,一看到照片刘涛立刻激动了,他对网上汉森的照片已经非常熟悉了。汉森送了他一本自己的摄影集,刘涛又反复说了几遍:“我特别感动!”
汉堡也有合肥没有的元素:此时德国已经接纳了大量难民,在汉堡的7天,刘涛每天都带着啤酒上街溜达:“不喝得晕晕乎乎的,也不敢在街上转悠。”他站在街上长时间观察,看德国人怎么对待这些难民。有时候遇到难民跟他要烟,两个人就点了烟一起抽一支,“就像中国穷人跟穷人之间的感觉。那些从火车站出来的德国本地人,对难民的态度也蛮好的。”

在合肥有一阵他单纯地模仿森山大道的夜景摄影,一晚凑近了要拍一个翻垃圾桶的拾荒者,那个场景里的光影效果很让他着迷,结果一下子被对方发现了。穿过街道两边的大排档,刘涛一路被拾荒者撵着跑,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终于把对方甩掉,刘涛半天才镇静下来,想到自己只是想拍个照片,怎么变成做贼了啊?
刘涛觉得挺对不住人家,悄悄折回去买了份芙蓉蛋卷,等到拾荒者晃悠出来,怯生生给人家道歉。对方告诉他,自己是从福建跑出来的,以为刘涛是反映社会黑幕的新闻记者,他不想让家里人看到自己混得这么惨。刘涛给他塞了10块钱,给彼此想了个解释:就当是稿费吧!
汉堡的难民和流浪汉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群体。“有伊朗难民用手指指我,指指他自己,意思是我们是差不多的人。他又指指德国流浪汉,觉得他们过得很不错。”刘涛买了烟和酒,每天跟这群人待在一起,回国的前一晚,他跟几个流浪汉聊嗨了,“就是用手机翻译,你一句,我一句,就这么聊。”
冬天的汉堡后半夜极冷,几个人越聊越兴奋,刘涛要带他们回旅店取暖,结果被旅店老板拦下不让进。最后在街上找到一家彻夜开放的土耳其烤肉店,刘涛请客,带着几个人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

3
回到合肥,刘涛带回来了德国的毛病,更格格不入了。刘涛也开始像德国人一样,买一罐啤酒边走边喝,“别人就觉得我这人有点……合肥街头很难找到不吃菜,一个人光喝酒的。” “我总看美国和欧洲的电影,电影里比如一个普通的小镇,或者一个公司,如果有一个人做了什么突然被认可了,他会分享自己开心的事儿,其他人会说,嘿,哥们儿,你做的真不错。对不对?……我就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我跟别人说我去上海了,就好像在自夸。从德国回来,跟同事就只能聊聊那边的物价怎么样,我买了什么东西……”

刘涛有个好朋友,外号叫董狼,这也是他朋友圈出现频率最高的面孔。董狼四十多岁,性格耿直。有同事提前溜回家,董狼碰到了,直接问人家为什么提前下班。“情商很低很低,他抄表摩托车都丢了好几辆了,就是抄的太认真了。”
董狼一直没结婚,每天晚上都去大商场里打电动,像孩子王一样混迹在太鼓达人、抓娃娃、跳舞机之中。刘涛特别爱拍董狼积攒的玩具奖品,各种奇奇怪怪的手表、打火机、玩具枪,一支硕大的大香蕉,打开了其实是一把伞。
“我为什么佩服他?就是因为他玩这些不是为了赌博,就是为了纯粹的开心。”

刘涛另一个最好的朋友,是他的妻子。妻子也在自来水公司工作,比他人情练达,与同事处得不错。回到家里,妻子很理解刘涛,两个人会因为同样一个小事笑得乐不可支。在街头拍照遇到同事,同事们总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看孩子,只有妻子没这么问过他。 上个月,刘涛终于调回合肥了,也是因为市区里的工作缺人,“说调回就立刻让我回来,我还跟单位吵了一架。”

走之前,刘涛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是一堆狗粮。县城的水厂里养了一条看家的土狗,大家都管它叫科长。科长从十几年前被抱过来,一直被5米多长的链子拴在厂区里,从来没出去过。刘涛从德国回来,突然意识到这条狗成天吃剩菜剩饭,就上网专门挑贵的,给它买了一堆皇家狗粮。
“开始科长还不习惯,后来就吃习惯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铁链子松了,但科长也没跑,还绕着它的那个圈子走,给我感触特别大。我走之前跟朋友说,麻烦再帮我喂它几年。”
2015年刘涛刚调到县城时,大片空置的楼盘还卖不掉。那些欧式小区外观很漂亮,走到里面,院子里种着菜,下完雨,人们把鞋底的泥直接刮在楼道的台阶上。2016年,合肥的房价开始变得疯狂,涨幅全国第一。2017年,刘涛离开的时候,县城里的空置房已经全卖完了。

Q:你这两年照片卖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过名气有消失的那天?
A:就卖过几张,我没有主动去推销过照片,展览、宣传这些我都是不主动的,精力还是放在拍照上了。要是有其他时间,就回家陪孩子了。
我之前来北京,有记者跟我讲过现在直播很火,大家都追捧很多很俗的东西。我听完很纠结,走在路上总在想,我的走红是不是也是相似的原因?但是去年做签售时,来了很多大学生和喜欢摄影的人,发现喜欢我的跟看直播的群体不是同一类,我还蛮欣慰的。
Q:你想过换工作吗,做全职摄影师?
A:今年我参加了上海摄影艺术中心(SCoP)的展览《看看我们!》,另外两个参加的摄影师,有一位就是专门的艺术家,拍广州的黑人,以后还去台湾做其他项目,我挺羡慕他的。
我中间也想过辞职,还去麦当劳问过,但按我的时间,一个月就只有一两千块钱。其他工作应该也不能让我有这么多时间在外面拍照。我这次因为调回的事儿跟单位吵架,我父母还挺生气的,家里还是希望我能在水厂好好干下去。
挣钱方面我也想过,赚了钱要么就买房子,要么就养小孩。我每天在街上看小孩各种消费,去学校门口那么多作文、书法班,就觉得……小孩学这些,也不懂什么独立思考,父母知道了什么是好东西,才能把孩子教好。
我今天在街上还在听一个播客,讲耶路撒冷,主讲人有段论述我特别认可,说人的存在不只有物质,还有精神层面。我希望把我的精神放在更深的层面上,拍照让我在精神世界上有个落脚点。照片赚来的钱,够我在街上吃饭什么的就行了,如果为了钱,很难拍出好照片。我希望拍照是为了艺术,如果只是为了以后买套房子,拍照不是跟工作一个性质了吗?
Q:你还是会看很多国外艺术家的作品,在跟外界学习。
A:对。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进入数码时代,每天都有大量的新照片出来,这对摄影师的要求更高。
看其他摄影师的作品,也要了解他们所处的背景。我现在也看很多纪录片,比如要了解英国人什么时候到的美洲大陆,从莱克星顿的枪声,到13个殖民地,到卖烟叶、禁酒这些历史都是怎么回事,再到1960年代,再到现在……知道了这些再去看那些美国摄影师作品感觉就不一样了。
国内现在很多摄影师的拍法,在国外过去已经都拍过了。但是国外有很多年纪大一些的摄影师,他们一辈子都在一个城市、或者一个小镇上拍照,这样的摄影师,中国好像还没有。

Q:每天在同一个路线拍照,会不会腻?如果今天某个场景没拍到,第二天可以补吗?
A:我在街上拍照的时候,没有特意想过要拍什么,每天就想在街上走一走,至少会看到不同的东西,拍到的照片也是我自己独有的。
确实错过了很多有意思的场景,有的时候是自己走神了,有时候是相机对焦磨蹭了一下。我今天就在巷子里看到一个小卖部,里面有人打麻将,外面放了一块报废的广告牌做遮挡。广告牌上的画面跟打麻将的人形成一个有趣的场景,但是今天没拍成。
我琢磨着等两三天之后再去看看,怎么拍照不唐突:今天我是去那卖香烟,没法久留,你总不能离那么近在人家门口抽烟吧,过几天我再去买瓶水,这样就能在门口喝水,多待一会儿了。
Q:为什么你的抓拍很少跑焦?
A:有时候越在晚上,我越想拍得更清晰。有一次《解放军报》采访我,他们的记者问,你夜晚能拍这么清楚,是不是跟你过去当兵端枪有关?实际上没有。我晚上也不开闪光灯,就尽量离近了拍清楚一点,一些拍模糊的,反而还有一点联想性。主要还是看现场的情况吧。
Q:从2014年到现在,你从32岁到35岁,这三年里你有什么变化吗,打算要二胎吗,胖了没有?
A:肯定不要二胎了,一个都照顾不过来。
去年6月份开始,我们单位搞了一个步数比赛,到现在正好一年。我去年平均每天走2万5千步,周末不拍照步数少一些。街拍时一天走15公里,肯定胖不起来了。

请在微信公众号内搜索WKLY,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