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愿望(五)蝴蝶
如果他不出现在这个走廊里的话。
那么可能我会觉得我那可悲渺小不切实际的愿望,只是是完成了那么一点点的,那么一点点,一粒沙子那么一点点,不会比一粒沙子更多,也不会比一粒沙子更少,因为它本身很有可能就只是一粒沙子。
但是现在,我看到的是一片璀璨的星空。
如果他不出现在这个走廊里的话。
几十分钟前, 我在这个走廊里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想法。我的身体里充斥着的是一种旺盛的,藤蔓一般蜿蜒的情绪,它的根须坚定疯狂地在我的血管、骨髓、器官里蔓延,吸吮舔食我的血液和精神,让我的指尖和小腿开始疯狂地颤抖,喉咙里的口水变成难以吞咽的硬块,膀胱里仅剩的一点点废料独自酝酿山洪……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这个富丽堂皇的,有着被上好的木漆精心打理过的地板,有着包裹着厚实柔软的隔音填充物的墙壁,有着明亮而又温柔光线近乎梦幻的水晶灯的走廊,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套着一双满是泥灰的破鞋,穿着一身破旧的几乎要不合身的衣服,顶着一头蓬乱没有任何造型的我呢?
我那时候觉得这一定和我许下的那个愿望有关系,我确信这和我许下的那个愿望有关。
那天其实和我之前度过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我在做完了所有的工作之后,等到篮球队那些愚蠢的大个子训练结束,拿着钥匙溜回体育馆里,取出我的衣服和道具来,开始对着光滑的地板和空无一人的观众席表演。
我几乎要记不起那天晚上我给自己准备的剧目是什么了,莫扎特《魔笛》里的《捕鸟人》,抑或是罗西尼《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我是城里的大忙人》?当然逃不离我最中意的,《弄臣》里面的那段,《你们这群卑劣的强盗》,这也是他最中意的一段,他那残破的,几乎是支离破碎的人生里,唯一表演成功过的一段。
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叫我抚摸他的喉结,甚至去抚摸他的舌头,去模仿那种繁杂的发声方式,去探知那潜藏在他的面具后面的里格莱托先生,他不厌其烦地教导我,我也不厌其烦地学,我喜欢看他那双和我如出一辙的眼睛里的兴奋和喜悦。
但是,这些其实不算重要,我是怎么表演的,我是怎么歌唱的是什么都不重要,对于我来说,三四年如一日地,这么愉悦地在体育馆里表演,已经是太过于平常的事情了,我能感受到我一个人的声音在遥相呼应的篮球架之间回荡,在空旷的场地间反复折射,在清冷的月光里跳跃舞蹈,在我和我的影子之间纠缠,我更容易感受到的,是里格莱托先生由愤怒到绝望的哀求,是费加罗神气洋洋的步伐,是捕鸟人随时洋溢的那种微笑,至于我是谁,我是什么,我还剩下些什么,都不重要……
那天似乎也就是这样的一天了。
直到我在无意间看到了那只巨大的黑色的蝴蝶。
它从体育馆那扇被雨水锈蚀彻底,再没有法子关严实的窗户里飞了进来,一双仿佛涂满了黑曜石粉末的羽翼在月色中反射着温柔的光芒,纤细修长的躯干在夜色里滑行出优美平稳的弧线,那些在月光照射下充斥着灰尘的气流紊乱地围绕着它起舞,它会让我想起平静湖泊里的随波逐流的黑天鹅,想起大雪过后露出自己头角的坚硬的黑色岩石,也想起我们那双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睛,想起一切和黑色有关的,无声的,优美的事物。
它停在了我面前。
它微微颤抖的翅膀像极了我触摸过的,歌唱着的他的咽喉,我情不自禁想要去触碰它的双翼,它没有丝毫的退缩,只是低垂着自己的触角,那双巨大的双翼里,仿佛有一片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的静谧夜空。
我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去,只是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我的表演,单膝跪在这只精灵的面前,许下了那个愿望。
让别人听听我的歌声吧,见见我的里格莱托、费加罗和捕鸟人吧,一次就好,一次是最后一次也好。
它匍匐在那里,半晌之后再次振动双翼飞走了,沿着它来时的路线,迎着月光和夜风飞走了,就像是听到了我的愿望一样。
它一定是听到了。
不然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呢?
回想这个愿望,回想那只蝴蝶,回想我空旷的体育馆和观众席,我觉得那种藤蔓一般的情绪开始缓缓离我远去了,我的心跳和呼吸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匆忙回顾了一下费加罗那得意洋洋的情绪,他本是我今天准备带到那扇门后去的嘉宾,但这一瞬间,我觉得我可能更加适合和里格莱托携手共进……然后那扇门就打开了,一个长相严肃的女士,浑身笼罩在墨绿色的长裙里,她环视了这走廊一圈,应当是念了声我的名字,我从她第一次出现在那里后,每一次都专注无比地观察她的嘴唇,这是不会错的。
我仓皇地站起来应答,携带着捆绑我的可恶藤蔓,跌跌撞撞地从十几个一同来面试的人当中挤过去,来到她的面前,里格莱托就里格莱托吧,我想,虽然我这身行头更像是捕鸟人,还是刚刚经历过浩劫的那个……我似乎是被抓着胳膊拽进了门里去,一道炽热的,滚烫的,仿佛烈日骄阳一般的光芒照射在我的脸上。
我眯着眼睛循着这光芒向台下望去,看到一个明亮宽阔的厅堂,看到一排排的仿佛墓碑一样的座椅,看到那墓碑上端坐着的一个个仿佛死人一般的脸孔,他们在说话,我看得很清楚,不过我已经来不及去分辨了,我只知道这个时候,是应该让里格莱托先生出场的时候了。
于是我开始唱了起来。
那些句子合着音符从我的喉咙间倾泻出来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熟悉的篮球架,那些压抑的情绪从我的唇齿间爆发,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空旷的体育馆,我的声带应该是按照预设的一切程序抖动,我仿佛又面对着我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我看见我那只黑色的,安静的,耀眼的,蝴蝶坚定而又轻盈地在我面前滑翔而过,我单膝跪地,向着它行礼,弯曲的脊椎骨里充斥着敬意。
我理所当然地,很快地又回到了走廊里。
那个时候我还是兴奋,愉快,而又雀跃的,蝴蝶先生带着我飞到了遥远的天际,那些束缚我的藤蔓被它强壮的双翼卷起的风暴给破坏殆尽,它继续朝着广阔的蓝天和白云飞行,光芒笼罩着我,温暖,整洁,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如果他不出现在这个走廊里的话,我预计我还会继续飞行下去。
他贴着走廊的墙壁走过来,低垂着头,那头上凌乱的黑发和我的如出一辙,那满是泥污和污渍的衣服和我的如出一辙,那双久经风霜的鞋子和我的如出一辙,他贴着走廊的墙壁走过来,但不是全部贴着,他谨慎地和那些饱满的隔音填充物保持着距离,他低垂着头,但不是全部低着,他那双隐藏在纠结杂乱的眉毛下的,和我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睛在四处寻找着。
我知道他在寻找我,他也找到了我,站在浑身笼罩在墨绿色长裙的女士身边的我,他似乎是冲着我笑了笑,但是看到我身边的女士之后,他眼里的笑意瞬间就消失了,他的睫毛开始明显地颤抖起来,比他艰难迈动的双腿颤抖的速度还要快,他的眼帘变得低垂,死死地瞧着地面,似乎有道锁链缠绕住了他的脖颈。
他就这么走到我们面前,应该是说了什么,但是他的头实在是埋得太过巧妙,让我看不见他蠕动的嘴唇。
我的胳膊被墨绿色的女士交给了他,动作简洁有力,甚至于粗暴,一如她拽着我把我从舞台上拖下来的力度一样。
他还是不敢看我,也依旧不敢看她,他只是低着头,温柔地牵着我的手,解释了两句什么,开始向外走。
还是顺着他来时的那个路线,贴近墙壁,但是又不完全依靠着墙壁。
我转头去看那位墨绿色的女士,看到她脸上那种惊讶错愕的表情,看见她嘴角蠕动最终给我露出了一个歉然的微笑,看到她转过身去,带着下一个面试者走进那扇门。
我知道,我的蝴蝶终究还是死了。
也有可能,它从未出现过,它从一开始就是他而已。
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