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C字背的美术老师 | 古镇写生日记(四)

古镇写生日记(四)
1
那天下午奇热无比,在重庆火炉名号的心理加持下气温更无端上升了几度,雇的巴士车空调吹不走风,开始的一段路坑坑洼洼,车的频率和振幅毫无规律可言,不好的路况和街边还未新生就现出一副垂老之态的灰白房子相衬,人被搅动着,一锅炒不熟的青菜。
山不远,水也不远,天和着云蓝地压下来,触手可及,不时出现的房子却隔得异常远。
它们通常在山谷中和山腰小块平地上,更有甚者就挂在山上,最常见的是无路可退地挤在路边。越往前走,这些房子以更快的速度远离,它们在生长,漏出红白色的肉,苍蓝色的皮,无根似的摇摇欲坠,一个穿着破衣服的脏小孩在无拘地奔跑,回头望望,尘土渐起。
车从下午走到了夜里,夜里行车安静而奇妙,照例是高架桥和隧道,进出隧道一瞬间音频变化不规则地敲击你的神经。
护栏上的路灯排的很齐一个不落,按说晴朗的夜是有繁星满天的,却也不见旅游照片似的如幻明亮,只剩一排排路灯同黑夜孤军奋战,光晕维持在可怜的稳定范围里,持守着进不了一分一毫。
偶尔看上路旁很惊悚,护栏低到虚伪,瘦弱不堪,如若老天要收我,不消宇宙洪荒之力,不用雷劈,只需派车轮来打个滑,他知道我此时没有指望,极有可能的是,这护栏只是一层薄的不能再薄的心理安全符,这样,就不太觉得自己是在裸秃的混凝土片儿上亡命狂奔。能解释的事情可以靠逻辑往前推来预测出安全感,不能解释的事只能信任老司机和默念阿弥陀佛、真主阿拉、耶稣大爷……
当巴士在弯道上疾速摆过刚好使你能看到更多栏杆之外深不见底的幽邃时,你忽然明白,保险有的时候该买还是得买。
黄色的光带断了又连连了又断,偶尔正底下会出现一堆灯火,有时呈斑状在远处出现,近了就大远了就小,照出山谷的轮廓,勾画飘动,也有一点一点在穿行。白天里光不会这么明显,也不会这样赶到眼前。
在荒野里,有光的地方总能连着,所谓远天繁星也是见了鬼。
2
这地方带着盆地地貌特征,四周不远看的到不高的山。应该是为了想发展旅游产业,沿路有一些新修的建筑附着木质装修,雕梁画栋地简单繁复暗示着某些期待,那些建筑内里是水泥砖石,大多修了三四层,甚至更高,装修却没体现出该有的比例,像一个急于长大却又长得太快的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滑稽而有趣。或者说所有房子都按同种范式装修。
这个古镇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首先作为一个初来客,心理上没有。
另外物质空间上也很难感受,新建筑装裹着旧的皮,老宅子楔进新建筑的臂拐中,也没有一个那种习惯上被允许进和出的门,能识别的有新修的牌楼和附近较大的两处开阔地,可以称作“入口”,当然,这些在当地人心里该有另一番解释。
怎么确定你到过一个地方?最直接也最易想到的办法就是依着一处石刻或木刻的标志构筑物拍一张照片,更多时候是和一个承载着客观的共同记忆的所谓“景点”一同入镜。这种在被谈论和理解时成本最低也最普适。
这个小镇的入口名字被刻在了近三层楼高的牌楼上,粗大混凝土柱子上了漆,几个苍劲的书法大字横立额头,明显很难爬上去和它拍几张照片,所以我想这可能是它不太出名的原因之一。
住的旅馆就是这么一栋建筑,也位于其中一处入口。
入口的开阔空间是每天早市的所在地,也是露天的菜市场,早上六点多不到红火的叫卖声就起来了,不到中午就撤了,看得出来有些人是赶了远路来的,有些前面捆扎着孩子,后边背着竹编背篓,这些多半是卖五谷杂粮的,卖蔬果瓜菜的就看起来没有这么辛苦,他们货量不大。
除了几处被认定是文物的宅院,其它的屋子都有当地人住,沿街的铺子都做着小生意,很少会有那种费尽心思招徕顾客的店子,一副爱来不来的架势,收不到客人专有的特别感,我想,你们这样是做不好生意的。
地上青石板,仔细看会有一些螺璇纹路,是海洋生物化石,给人一种虚幻的古今之感,因为除此之外其它的所有不过百来年。
3
写生没什么新鲜的,找地方画就是了。
偶尔有大妈大爷过来围观,最好的评语就是“嗯,画的像”加点点头,认为画的稀烂的话多半不啃声,不错,观画不语真君子也。
小孩子很有意思,首先他们注意到你,一个、两个、然后聚集一小群,最开始只是隔一段距离看,留着鼻涕嘬着冰棍,你不搭理他们,他们看一会儿觉得没大意思可能就会走,如果你主动逗了一下他们,这个景你就很难画了,他们是小地头蛇。
过了两年能比较具体的想起来的是写生的最后一天下午发生的一件事,不时就会回想,一想也就想不明白。
因前一天下阵雨,水彩只上了一半被迫终止,就计划利用这最后的半天把另一半补完,想着也算有始有终。
补得很快很顺利,也可能是没沉下心,总之,三笔两笔,收拾收拾,夹着画板就回了。
下午照常的热,古街上没什么人,我没走快,这样不易出汗。
路有点长,街巷重复,因此我给自己的眼睛找了点活干,青石板回应了我,我解它布下的迷。
最终结果是,我既不认识化石也没记下数量。历史看来很傲慢,我也很蠢。是术业有专攻,我努力对自己解释,找着其中的合理性。
我突然摔了一跤,我弄碎了护着的东西,我是说心理上,我当然没病,我是说画板被夺走了。什么?
什么?
什么野地方!画板也抢?
是谁?
应该是那群小屁孩,错不了,忍你们自然萌一次,忍不了放肆无边,看不抓起你们把屁股打到肿,肿到屋顶那么高,谁劝都不好使!
那不行,这作业我不能重画一张!
被抢后的一秒里我想了这么多,正准备撒腿去赶……
“我X”
“你……”
“啊,什么?嗯,是我画的。”
一个C字佝偻的老头,高不及我肩,头发稀白,短裤衬衣,左手小拇指和无名指夹着透明塑料文件袋,大拇指和食指夹着我的画板,右手一会儿指点着画转而又指我,一抖一抖,和他的头转动方向一致。
跟他对的一句话里,他头来回转,转地我脖子子疼,关节凸起的手指一下两下指着我的脸。他凑的太近,眼珠颜色散混,眼泪亮汪。
每个小地方不是有个疯子就是有个傻子, 坏了蛋,别是个疯子。
不转头指我的时候,他把头往画里埋。
这肯定不是行家,这画,行家看了我散乱的笔触肯定就知道我下午的消极赶工,只用余光瞟三眼,大概就能料定我此生与所谓艺术无缘,非行家比如大妈们看了也只想做真君子,老哥,你怎么回事?
……
他几乎抱住了画板,我眼寻着,找一个既能抽出画板也不至于把他带倒的方向,然后抄起就跑,没有,他几乎抱住了画板。
……
我慌了。
……
“他也是画画的,是个老师。”尴尬被路边一个靠墙叉腰的大叔稍微挑破。
我才注意到,他拿的塑料文件袋里装的纸上画着一些扭曲的小人,和他的样子一对比让人脊背发凉。
没有还我的意思,他反而向一个巷子走去,还招手示意邀我一起,我竟然跟上了,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后悔这个决定。
在巷子里转折了几道,跟着来到一处破败的内院,院里光线很暗,屋檐降下死黑,空气中散发着积久的湿霉味道,走到厢房前,他拿出钥匙,开锁,一连好几下没插上锁孔,门的横梁折断了,漏出一个洞。
他开始说话。
“你是学美术的?画的不错。”
嗯,语言符合逻辑,符合语境,加上被夸,我警惕心放下了一点。
“没有没有,画的不好。不是,我是学建筑的。”
“哪里来的?”
“武汉。”
“咦,有点远了。”“我以前的老师也是学建筑的,清华美院建筑系的XXX和XXX。五几年下放来带我们,那些老师真好,真有学问。”边说他边四处找着什么。
屋里杂物大小宽窄四处挤堆,隐去了原有的空间立体感和路径,灰黑一片,不像个住人的地方。
他从尘物堆里翻出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好多画轴,大大小小,包的好好的,他展开其中的一幅递给我,油画,画的是江景,百舸争流,红日东升,“贺……1983年”的题跋。
“参过展的。”
看不懂油画的我点点头,“哇……”不住的表示赞美。
“我还画过素描,我去给你找。”边找边搅起尘垢,我想起我弟弟给我找他得的奖状的样子。
……
“嗯,那个,老爷子您高寿啊?”
“什么?”
“您多大年纪了?”
“八十五了。”
他继续找,大概知道什么情况后,我想走了。
……
“呐,来,你来看看。”他把找出一沓发黄的素描纸,捋了捋硬起的边角,努力对齐码好放在桌上。
准备走的我佯装感兴趣以示礼貌,一张一张翻看,摆出崇敬的表情,这素描应该比我大,画的线条早就揉成糊状,旁边的透明塑料袋文件的小人倒是情态各异,跑的,坐的,蹲的,三个一团凑着说话的,两两追赶的,这么大岁数还让当老师?
“老爷子,我明天要回武汉,得回去收拾行李了,该走了。”
“是这样。”他转去内屋。“这几个月饼你拿上。”他从柜子里找出几个纸包的老月饼,上面印着红字,油沁出了纸皮。
“阿,谢谢谢谢……”
出门的时候,院子主房里走出一个中年大叔,老爷子面露怯色,“他是个学生。”我附和着点头。
“你不记得路吧,我送一下你。”他佝偻的背好像丝毫没影响他活动,步履轻健。
“不用不用,不麻烦的,我记得路。”
写生最后一天补画的是一处文保单位,是一户人家的祖宅,堂屋里摆着生锈的展示物,屋顶布着杂草,梁柱红漆剥落,盆栽在一侧野蛮生长。
其中的一天里,画着画着,远处突然有房子失火,那天我把画里的天空刷成了红色,老师说不对。
这地方对老头有明显的排斥和疏离,我还记得那他病弱的双眼,有上了年纪人的共性,浑浊湿润,都说老人像小孩,只是我很难把这理解成童真,却是一种卑微的坚定。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有所坚持的人在这尺寸之地和渲涌大时代里那生满褶皱的一生,五九年的画艺启蒙,之后当然会成为宣传的一把好手,改革后顺而成章做老师,还算不错的画技偶尔出席一些活动,但最终还是被时间所淘洗。
很难想象他教画的情景,他的手都很难够着黑板吧,是上面为了照顾他?或许只是他臆想老师的身份,成了别人的一个问题,一个被拒绝于墙外的老师?
只是,
又有多少人八十五岁还能拿起画笔,还能看得见那些跳动的孩子?
失与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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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子酱 赞了这篇日记 2017-09-10 15:2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