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印象
工作后,经常看书的地方变成了地铁里。最近在看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我偏爱情节复杂而叙事恢弘的故事,纵横捭阖之中蕴含万千气象。他的书却不是,断续琐碎,夹杂着回忆与闲谈,假设和冥想,更多的时候仿佛是通过文字进行一场与自己对话,细细揣摩,连意义都不一定有,却总带给人另一种安定的力量,三言两语间传达慈悲和宽容,似乎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可以被包容和理解。
看到二姥姥那一个片段的时候,我刚刚下地铁。北京的冬夜总是格外寒冷,有凉凉的、干干的风在吹。在此之前,我和以前公司的姐姐看了金星舞蹈团的一场舞蹈演出,聊起缘起缘灭的一些事情。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和林和疯女人。跟作者对二姥姥至少有一点家族长辈的牵涉不同,和林与我毫无关系,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生平有过什么经历,甚至连和林这个名字都只知道音,并不确定是不是这两个字。
和林是爷爷那一辈的人,有时候会和爷爷一起喝酒。我们村不大,来来去去,遛个弯,串个门,就会互相经过对方的家门口,喊一嗓子“吃了没?”,如果回答没吃,就有可能开始一顿酒。喝醉了的人,都挺烦的,一直絮个没完没了,一句话说三遍。我对他的注意并不更多,面目模糊。
我们村子里有三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一个叫正德,一个叫春望,还有一个叫彩华,这个彩华就是这个和林的老婆(没领证?),但是大家都不叫她的名字,叫她疯女人。有人说起她来的时候,总是说,你看那个疯女人怎么怎么……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这“正德”“春望”“彩华”是骂人的话,因为村子里有大人骂小孩子的时候总说,“一天天像个正德“,“不好好上学,小心到时候像正德那样”……后来,才发现其实都是挺好的名字,寄予了挺好的期许,只是……没谁料得到。
疯女人不是我们村的,有一年不知道什么原因流浪到了我们这个地方,在集市入口早点摊子旁边的台阶上坐着,模样倒是很正常,只浑身脏得很,头发和鸡窝有一拼,应该也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吧,很瘦。不知道怎么就被和林看见了,和林买了东西给她吃,她就一直跟着和林了。
我记不得和林是结婚多年孩子都大了,所以没跟孩子一起,还是一直都没结婚。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印象中有人笑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年纪大了得个年轻疯女人做媳妇,大便宜了。反正后来我就听人说那疯女人就跟了和林了,和林给她吃,给她穿,和林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跟在大概落后个两三步的距离。我在大门口都能看见。
那个时候我们村响应国家号召,开始推行土地承包制改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原来的旧房子都拆了,整合连成大片的农田,然后统一盖新房子。和林只自己一个人,也不清楚之前一直住在哪里。和这个疯女人在一起之后,就也开始筹划盖新房子,有时候和爷爷喝酒的时候也说说盖房子的事情。
大概并没有太多钱吧,就倚在了村里一户人家一幢三层楼房的旁边,盖了一个2间的小平房。村子里有窑厂,能较便宜地弄到砖,很快就开始动工了。我那个时候天天到处玩,经常能看见和林和疯女人一起砌墙。和林还蛮像模像样地,和好大一堆泥巴,拿着铁板,提着泥巴桶子,一块砖一块砖地砌。墙砌了挺高盖顶的时候,和林在屋顶上钉油毡,疯女人就在下面帮忙递东西。做得比较慢,但是配合还挺默契。
后来,我好像是被送到外婆家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和林在那个新房子里上吊了。似乎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 ,难受得受不了就寻了短见。那个疯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到和林挂在房梁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和他说话。
村子里面对吊死鬼挺忌讳的,和林死后的一个晚上,村子里面的好些人点着火把进行了驱赶吊死鬼鬼魂的活动,之后谁也都不怎么敢说起这个事情。
我倒还是能看见疯女人一个人从我家门口路过,穿得很邋遢,头发没再梳,没有和林在的时候看起来好。也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在生活。
又一天下午,我又出去玩,回家经过和林盖的那个新房子,看见疯女人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里的床上,就走进去给了她我仅有的一毛钱零花钱。她接过来,抬起头非常平淡地问我,“还有没有多的呢?”我说我也只有一毛钱,都给你了。“说完就回家了。(现在想想,当时走进吊死鬼的屋里也没有害怕,还和疯女人说话,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一毛钱,一毛钱能干啥?当时好像一个饼子都卖三毛钱吧。)
再后来我绝大部份时间都是在寄宿念书,渐渐就忘了这个事情,只听起老一辈人说,后来疯女人的家人找来了,把她接回去了。
我没再见过她。
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这些事情。记得我的那些都不会再见的邻居、初中同学、高中在外租房子时住一个院落的老爷爷老奶奶和小夫妻……可能如此短暂的一生,来来往往,生生灭灭,好多事情,你似乎都说不清其中的机缘,和意义,遇到了也就遇到了,发生了也就发生了,就像韭菜,一茬一茬,剪了又生,生了又剪。人会老、会死,然后又会在还活着的尚算年轻但是也终将老去的人心里留下怎么样的记忆和印象呢?如同,我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里,突然想起来一个早已死去的,和我毫无交集的人?疯女人还活着么,生活得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