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理发店

天色已晚。黄昏的云不断沉降,凝成一个冷清的夜。
我横着拉开纱门,川叔和云姨愣了一下,随即向我点头微笑。
「叔叔、阿姨,我剪个头发。」
川叔坐在理发的椅子上看手机,立刻起身让给我,转身从衣架上抽下一块明黄色的围布给我。我指了指椅背上的保健品,似乎是西洋参,川叔看到后,顺手拿走放在柜子里。我坐下,他帮我整理好围布,问我,「准备怎么剪?」
「稍微短一点就行,刘海留一点吧。」
这个时候的理发店比往常冷清了很多。附近的居民即使不理发,也都喜欢到店里坐着,和他们聊天。有时候,会赶上他们吃午饭或晚饭,一家人围在桌子前吃饭,邻居们坐在长椅上,聊天中间杂着电视剧或新闻的音效,小房间里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镜子里,云姨坐在台阶上,低头看着一本小册子。
「什么时候回上海?」云姨头也没抬,问了我一句。
「明天就走啦。」
「这么快!还得再读半年?」川叔问。
「嗯,明年一月就毕业了。」
这时候,云姨似乎在小册子里发现了什么,大声地念了出来:「当D2大于50的时候,关闭机器。MPTS大于200的时候,才能接水……」
「你什么熊眼,我怎么没看见?念得我都听不懂。」川叔斥责她。
「你才什么熊眼!我就照着说明书上念,还能出错?每次跟你说话都这样!」云姨愤愤地反驳。
原来他们家新买了一个净水器,云姨正在研究这个复杂机器的使用方法,各种英文字母的含义让她十分迷惑。
这时候妈妈推门进来了。妈妈今天从姥姥家回来,帮我收拾行李。
川叔和云姨跟妈妈打招呼。
「孩子毕业上班之后,就不怎么回来了吧?」川叔一边修理我的鬓角,一边问妈妈。其实这并不是算问题,大家都心知肚明。
「是啊,也就春节能在家里多住几天了。」妈妈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屋外下起小雨,听起来又细又软,像带着泪水的睫毛一片一片地落在大地上。秋天有很多化身,冰冷的雨水是其中之一。它划过窗户,也流过眼睛。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开学,而这次开学将是我学生生涯的最后半年,以后再也没有寒假暑假,当我听到「也就春节能在家里多住几天了」的时候,竟不由悲从中来。
「大姐,你看什么书呢?」妈妈问云姨。
云姨抬起头,镜面的反光让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声音非常疲惫。
「家里刚花八千块钱买了个净水机,我这研究怎么用呢,看了好久也看不懂。」
她从台阶上起身,从电视柜上拿来剩了半瓶的矿泉水。她解释,这水两块一瓶,家里人都觉得比自来水好喝。她算了算,全家喝水、烧菜,一天按二十瓶消耗,用这台净水机,半年就赚回来了。
「这水特别好!」云姨赞叹。我等着听她说理由,但是并没有等到,她只是用更弱的口吻再次强调了一遍,「这水特别好……」
说话间,川叔已经帮我剪好了头发,黑色头发落在亮黄的围布上。
「还洗头吗?」
「洗洗吧,省得回家脱衣服,头发渣都刺进领子了。」我说。
洗发的池子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川叔在我头上抹了不知名的洗发水,泡沫涌起一股廉价却安心的香味。将头发简单揉搓几下之后,他打开热水,用极细的水流将泡沫冲走,然后用热毛巾帮我擦净了头发。沿着这股廉价的洗发水香气,我脑海中涌起一些断断续续的念头,花露水、肥皂泡、大太阳中晾晒的短袖。夏日轻浮的梦境在秋雨中升腾上扬,凝成一片白蒙蒙的冷雾,能在冷秋中存活的,都是朴素、厚重而忧愁的念头。
「今年冷得太早了,这两天才二十多度。」妈妈打量着我冒着热气的头发,向低头看说明书的云姨说话。
「就是啊,但是不会就这么冷下去,过两天还得热起来,地里的玉米还没熟,天不会凉下来的,」云姨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不安,似乎并不确信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要不玉米都得坏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新发型,比方才精神了许多。川叔又递过来一条干毛巾,我又擦了一遍头,把余水吸走。
「看看还用再修修不?」川叔问。
「不用了,挺好的了。」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看了看镜子上那张褪色的价目表,扫了一下新贴上的二维码,转了十块钱。二维码转账的头像是他们的大儿子。我上高中时,他还非常清癯瘦削,如今已经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父亲,偶尔能见到他撩起汗衫,露出肚皮,带着小女儿在小区里散步。
我向门外张望,小雨停歇了。
妈妈和我向川叔和云姨道别:「走啦!回家收拾行李去。」
他们也用上扬的口吻回应:「走啦?慢走啊!」
——在寂静的秋夜里显得分外寥廓,声音隐隐地在楼间回荡,飘到被枯黄色街灯照亮的小路,仿佛不只是向我们——而是在向整个飞驰而过的夏天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