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

在我看来，有两个奇迹发生在肖邦身上。其一，肖邦几乎是音乐史上唯一一个仅作钢琴曲而跻身一流的作曲家；其二，即巴赫、莫扎特、贝多芬之后，肖邦几乎是唯一一个在原创风格上可与他们媲美的作曲家。不能不承认，肖邦的风格总是能让人瞬间辨识出来，这种独树一帜的气质和曲风使得肖邦构建了自己的音乐大厦，使之成为浪漫主义风格的地标。

在肖邦身上从始至终流淌着两条血脉。一条是波兰民族汹涌澎湃的大河，它狂野、豪迈，带有不服输的倔强。有时，它完全迷醉，沉沦在酒精和大地中，不顾一切地放纵；有时，它独立而坚强，能为他人牺牲自己。而在他身上还有另一条血脉，那是来自法国的南方，他恬静、内向，能体会绵绵细雨的柔情和惆怅，也善于洞悉花园里暗藏着的蠢蠢欲动的生命力。在他骨子里，早就有着优雅的贵族气质，包含着缠绵悱恻的诗意。

两个奇迹，两条血脉。肖邦的一生中也只作了两首协奏曲。它们都是近乎瞬间写就的，像上帝的大笔一挥——是妙手偶得的。它们写在肖邦的十九岁，肖邦说这是他怀着平静而略带忧郁的心情写就的。可我看重的是他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出的坦诚和纯粹。我想，没有哪个天才能够在自己的十九岁写出这么直率真诚的乐章，这简直就是一个青年人的自白。在第一钢琴协奏曲中，肖邦带有一丝热情地表现着流淌在自己身上的两条血脉，它们相互交织。时而，肖邦露出豪壮的一面，略带忧伤，重复着自己的梦想，诉说着来到陌生城市的孤独；时而，肖邦用钢琴歌唱，在精神世界的广阔沙滩上寻珍觅宝。他年轻、热泪盈眶，他也爱惜自己敏感激情的心灵。他将一切想望都写在第一协奏曲的第一乐章里，好像留了一个契约给未来的自己。

初听第一乐章，似乎不能相信是肖邦所作。tutti部分有着浑厚的音响效果，大提琴体现了忧郁灰暗的色调。钢琴的出现带来了清新华丽的质感，肖邦让钢琴听起来像珍珠一般晶莹剔透。在稳定和声的五光十色的线条下，肖邦那伊卡洛斯般的执着也袒露无疑。这个乐章将一个青年的心性刻画地淋漓尽致，那种对未来自信满满却又不知所措，那种对爱情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还有那种对他人小心翼翼却天真友善——波兰人对自己的大胆剖析加上法国式的优雅轻巧，肖邦在自己的作品中第一次捕捉到了自己的影子。

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虽然不及一乐章灿烂丰富，但有着自身独特的魅力。二乐章把华丽精致蕴藏在简单直白的诉说式旋律中，孤独中有一缕暖意。肖邦将他的孩子气的冲动和固执化作一首诗，像最优秀的浪漫主义诗人那样，让情绪在自我和物象之间纠缠变幻。肖邦敏感脆弱的内心吐露着对爱情的遐想，他既是赤诚火热的少年维特，又是渴望一亲芳泽却心怀忌惮的马丁·伊登。在他日思夜想的对象前，他欲说还休，怀着淡淡的、朦胧的忧伤。可以说，在钢琴音乐的历史中，有这样纯净宁和的境界又不失自我性格的作品是极罕见的。肖邦在这一乐章中力图“天然去雕饰”，又努力使其不远离自我，将自己鲜明的性格和心性融于流水般的自然中。他所做的一切，在结尾的三连音响起之时，就都被证明是成功的。

协奏曲的第三乐章在结构上明显受莫扎特的影响，明快轻盈。在风格上似乎保留着波兰民族音乐成分，有些粗犷，但不失雍容之气。肖邦在这一乐章使用了幅度很大的音阶，旋律线优美大气，手法之老练丝毫不像出自十九岁少年之手。

在诸多经典版本中，有几个版本是必须介绍的。就符合肖邦作曲时的心境来说，波利尼和李帕第的版本最优。波利尼在弱冠之年演绎的肖邦不仅使他扬名世界，同时成为这部作品的近乎“完美”的范本。那个时候的波利尼像是在向一个多世纪以前的肖邦对话，他时而询问、时而倾听、时而化身为肖邦，对听众讲述着自己。李帕第的版本相比之下，似乎有种克制，这种克制也很符合当时肖邦的状态，他将肖邦的斯拉夫的一面上升为一种英雄气概，将他高卢人的一面变成跳脱。肖邦的音乐在李帕第的手上有了更加古典的颜色，像情窦初开的天使。

相比之下，阿格里奇的版本将自己拉美民族的热烈带给了肖邦，刻画了一个非常迷人的气质：冲动、炽情、风姿绰约。而傅聪的版本则截然相反，他把肖邦理解得像王维一样的通透、如李商隐般多愁善感。在傅聪手上，清晰漂亮的音色像沙沙作响的竹林、波光粼粼的滟影。

说到肖邦，就不得不提鲁宾斯坦，他的肖邦被认为是“最正宗的肖邦”，这虽然未免有些夸大，但也有其道理。他录制的许多协奏曲中，个人最推荐的是其晚年灌录的版本。耄耋之年的鲁宾斯坦，回忆着自己一生的风流倜傥，一切都被时间之流冲淡乃至化解。他重新面对陪伴自己一生的肖邦，审视着十九岁的那个伟大少年的梦，那种复杂的感情有着难以言传之美。

无数人演绎肖邦，钟情于肖邦。他们用自己的一生与这个没有活到四十岁的音乐家交谈。每个演奏家都从肖邦这里得到了某些启示，也同样赋予了肖邦音乐各不相同的魅力。肖邦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诠释的样子，而是他们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