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怪博士
这个世界有新与旧之分,在新的处所里,满是觥筹交错,夜月笙歌。在旧的土地上,尽是辛勤躬耕,箪食瓢饮。
……
如果,你们仔细端详这个世间,就能够看见比外表更多更广的现实。是的,它不尽然是美轮美奂,它也暗藏悲喜。裸露地表的艳丽,埋藏地底的祸根。你们看,只要稍稍不甚,就有葬身谷底的危险。懈怠是梦想的绊脚石,别忘了你们那最初想要抵达的目的地。……。
……
说完这些,树怪博士扶了扶眼镜,以矫正众人梦想的姿态岿然不动,他重新凝聚目光,定神扫了一眼讲台下方。
“接下来,我们说说旧人和新人。”
我开始有些茫然。
说实话,对于新旧世界我都还未能确切搞懂,这会儿冒出的新人和旧人,更让我迷糊了。
我揉了揉眼珠子,确定自己还有清醒的意识,足以维持我余下的奋战——这说法并不为过,听博士的课多了,总不免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有趣是有趣,但这个代价却是常以为明白,却冷不丁告诉我们事实并不是这样,大反转的戏码,我是见多了。
“旧人?新人?”我低声喃喃表示疑问。
确定我们的话题没错吧。
大概是,因为树怪博士的脸上丝毫没有称之为犹豫的神色显现,他那笃定的样子,似乎还会让人以为是个中二病患。
对于树怪博士这样的存在,也唯有地球这样的天然土壤才拥有机会锻造吧。说是用锻造来形容他,大概也不为过,由于树怪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容易记住,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我竟忘了。不过他的确是个怪人,插科打诨样样精通,但却都是些没用的玩笑和动作,比如见到女性第一面就会评价对方胸部的罩杯——“喂,上官姗女士,你大概是A吧,回家多补补才行。”说完,便掩着嘴大笑,完全不理会对方的感受,这样的人,谁见他第一面都要被吓破胆。
还有他那一头怪异的发型,好似一堆杂草在头上没命乱窜,若是爱因斯坦倒也罢了,可是他不过就是个树怪博士——树木的树,怪物的怪,仅此而已。私以为,没有辅之以合适的颜值和呲须,还是安分守己做一个个树怪博士吧。他那杂草般的头发,绝对让人以为三年没洗过,但我知道,他那素净的衣衫,绝对不可能容许一副脏污的头发在其上面乱舞。他却常引以为傲,说这发式是大自然给他的灵感。
对于树木,他却极为喜欢。自己住家周边满满的种了一圈,好似森林环抱。树木与后山深林互为映照,很是幽静。
我们问过树怪博士原因,他说可以偶尔跟它们说说话,因为平常怪寂寞的,跟树木说说话,可以多少懂得如何做人。说完后,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标志性的诡异笑容。
什么与什么嘛,认真点不行吗,我心想。可是树怪博士仍自己自顾自地笑,真像是个稚气未脱的孩童。
“树木会讲话?”我抱着极大的怀疑反忖道。
对于树怪博士的胡言乱语,我也不是一天两天在听,可是有时,实在难以入耳。
“何止会说话,还会跳舞呢。”他抖了抖头上的乱发,充满自信地仰着头颅。似乎在倾听什么曼妙旋律,但旋律从何而来,我们一概不知——大概来自那深不可测的宇宙,兴许是一段没有作者的音符。
好吧好吧,我能做什么呢,除了听树怪博士在课堂上的痴言诳语。我们能做得或许还有,确保他没有真正疯掉,即便疯掉,也可以及时送其进医院。
……
“额,我们说到哪了?”树怪博士这让人习以为常的短路,在其课上也没少发生。
“新人,旧人。”一个声音从角落提醒。
树怪博士点头表示谢意。然后往那个学生的方向抛了一颗糖。是的,确实是糖,他连传达谢意的方式都与众不同。每次上课前都会准备一小袋糖,下课结束时,就抛完了。也不单纯是表示谢意,想让谁发个言,抛糖,学生不听话,抛糖,甚至有一次看见一只苍蝇在那纷飞起舞,他也抛糖,而且一打一个准,便是这样的怪博士。
“新与旧是辅车相依的,这好比左卫门,右卫门,近卫门,远卫门——都是名字对吧?猜对啦,它们都是浮在表面的影像,有关系的仅有左右,远近。恩,便是如此,而新旧呢,你们大致可以按照这样的脉络去搭配。这可不是什么我自编自导的话剧。可是确有其事……。”他说完哈哈哈地笑了几声,教室内一片静默,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惊人之举。
他扫了一眼同学们,大概发现玩笑开过火了。于是接着说:“哈哈哈,都是胡话,胡话。我想说的其实是,新人,好比怀胎十月后,刚刚降生的婴孩,而旧人呢,更像是行将走进生命末途的老者。……”
树怪博士的确就是个博士,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不是自诩自封,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子。——一个似乎知道他底细的邻座女生透露道。他来这所学校任教,听说也是由于不懂得人情世故之因,才被像是发配边疆似的来到这里。接到通知后,他只答了句“好”,立马便收拾行装出发,像个愣头青,没有丁点怨言,更像是一介莽夫,只懂得在沙场上驰骋,冲锋陷阵,不懂得经营诸多利害关系,树怪博士便是这样的人。对于树怪,是个诨名没错,但博士这名头却来不得一丁点儿假。
……
树怪博士的课有一个特点,便是,每次行将结课,总是会讲一些与课本内容无关的故事和见闻。
这次也不例外,他刚说完新世界与旧世界,新人与旧人,新思想与旧思想,新价值与旧价值,等概念之后。话锋一转,小故事便要即刻展开。说实话,连那杂草般的发型都仿似兀自一震,抖擞精神般颤动了片刻。不过,他会先行喝下一大口水,然后才像刚酒足饭饱似地开始他的饶舌之旅。
“我知道你们背地里叫我什么树怪,木怪,林怪博士。”课堂一时间躁动起来,同学们窃窃私语,暗暗相互窃笑。
他说完后,示意了下双手,意思是没有怪罪的想法,然后课堂又重新安静下来。可是,既然没有怪罪之意,却又为何提起。让人不禁要疑惑不解。
“其实。……。”他挠头。
我更不明白了,一个见女性就要问罩杯、长着杂草般丛生的乱发的,怪脾气博士,这会儿竟这般不自然起来,这大概是破天荒的事情吧。我心想。说不相干的小故事这点自然没错,可是此前的课程,倒也没见树怪博士挠头呢,他这般奇怪的举动,多少让我有些好奇。
总之,意外状况的出现,毋宁说是生活中的一些调味剂。这跟树怪博士刚刚提到的新旧世界或许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新的与旧的世界,相互不断转换中,我们人这样的个体,孱弱不堪的存在,终究要被一些大的维度的现象给替代吧。恩,我估摸着,许多莫名其妙的思绪不断涌上心头。
其实,对于我而言,叫幸运也未尝不可,能在这茫茫宇宙里,在这所芝麻般大小的院校,得堂堂才华横溢的树怪博士传授知识,这真是何等万般荣幸之事。这一辈子,有多少几率能够与某个人相遇呢,这大概就好比是两粒宇宙中的尘埃,在一阵轻风之下的相撞吧。我是这般理解的。树怪博士传授的知识,不是死板而无味的白纸黑字。他教会我辨识世界的面目,知晓自身的渺小,从而让我想探究更多更大的哲理。虽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道理,但他的某些不可谓不特立独行的理念,却实实在在帮助了我。类似他那鹤立鸡群的发型,他那无厘头的言行,以及他那似乎出格,实际却颇为规整有效的授课方式,都深深影响了我。
他终于接着说:“我遇到了树怪,切实的树怪,它们就坐在我家阳台对面的树干上,跟我说话。”表情故意呈现出让人害怕的神色。
“……”教室里瞬间叽里呱啦乱哄哄,嗡嗡嗡声此起彼伏。
“当然我也是‘树怪’,不过,仅是你们口中的树怪罢了。哈哈。”博士笑着。
我纳闷极了,说着可怕的事情还能笑得出口的,这世间,或许唯有他一人了。我在猜想树怪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ET外星人那样大眼珠子、猩猩嘴、皱肚腩、三指蹼……。呀,呀,不能想象太多呢,这般画面到底不能太过在意,否则晚上又要失眠不可了。
“树怪会讲人的语言,确切的说是古时候高昌国的语言,彼时,唐代贞观年间,高昌国为唐朝所灭,此后唐朝廷强制教化高昌国民识习汉人文化,高昌国的语言也因此随着汉人的教化而消失。……。”博士一股脑抛出一大堆历史事实,让我有些糊涂,脑子一时间实在记不下那么多东西呢。我现出苦恼之态,不过,听到博士说到这,早已被其树怪的故事给吸引了,便强忍糊涂继续听。
“xxx,xxx,xxxx。”博士一溜说出许多句阿拉伯语腔调似的话。随即表示这便是高昌语。反正我不懂什么高昌语,即便博士说那是印度支那半岛上的土话,我大概也会相信。
“树怪长什么样?”终于有人憋不住问。
“形状猥琐,长臂等身,肤质如鳄,棕皮黑眼无耳,三指蹼,……。”一口气说出了几十个特点。与我刚才想到的特点有几分相似呢,或许真是ET外星人再次光临地球了。
“树怪用高昌语说什么了?”几个学生很有默契地齐齐问道。
“说想带我去树怪国旅游。”
学生们面露惊惧。
“它们游走了大半个地球,说人类生存的地方实在太无趣了。要带我去惊险刺激的树怪国走一遭。”博士一脸淡定,头发却仿佛不听话地坍塌了一角。
“啊,这么好。……。”几个女生尖声道。
“不好不好。我不喜欢刺激的东西,我只喜欢与它们聊天。所以一直以各种理由强留他们在树上,让它们陪我闲聊。还因此让夫人帮忙到超市,特地选购了许多它们喜欢吃的坚果。”
“原来如此,我就说博士那些天怎么喜欢自言自语呢,原来是在跟树怪说话。”一个住在博士家不远的学生插话说。“博士没问它们如何带人类去树怪国吗,以及树怪国到底是什么样子?”
博士吞咽了几下口水。摇头晃脑起来。
——树怪们极为喜欢吃坚果,而且吃得极快,吃不饱似的,后来他又请夫人去超市采购,塞满了汽车后备箱。树怪们跟博士聊得很开心,它们说,来地球那么久,唯有博士能够听懂它们说的话,这对于树怪们而言,或许就像是出门遇见了老乡的感觉吧。——博士终于停下了摇晃的脑袋。
“它们没告诉我怎么去,只说想带我去。而怎么去,它们也没多说。”博士顿了顿舌头,喝了口水,顺便往看台下抛了一些糖果后,继续说:“至于树怪国的样子,树怪们也说得极为含糊,说那里犹如仙境,物事丰饶,有看不完的美景,听不完的故事,以及享不完的玉露琼瑶。……。细节我也没继续问,反正我的目的只是为了闲聊,顺便锻炼一下我荒废许久的高昌语,仅此而已。”
后来,一个圆月高挂的夜晚,博士与树怪们聊到一半时,树怪们却不知为何突然一溜烟钻进了博士家后山的林丛深处。离别时,他们回望了博士许多眼,之后挥动了几下三指蹼,大眼珠子闪烁白光,随后,钻入丛林之中。
临别前,树怪们似乎还略带试探性地提醒过博士:“可不要后悔。我们仅此来一次地球。”
“我还是喜欢地球多些,谢谢!”
说实话,博士在树怪们面前反倒成了个正常人,口气以及说话的方式都变得与日常不同,还说了“谢谢”这样的字眼,这要换做平常,绝对是不可想象的。唉,真是个难懂的树怪博士呢。
同学们还想追问一些树怪的问题时,下课铃却响了,博士立马收起了刚才讲故事的平静之心,平复心情后,以略带娘娘腔地口吻说:“吃饭去吧,孩子们。”随即把所剩无几的糖果往空中一抛,消失在教室前门处。博士离开教室的迅捷之势,真活像那不知就里烟消云散的树怪们般,从视野里不见踪影,毫无预兆。
……
我在想,宇宙间,与上回一样的两粒尘埃,能否重新聚首。
若答案是确定的话,那大概是树怪们下一次造访地球的那刻。
……
或许,树怪们本就没有在博士种下的树干上出现过。
但是,古灵精怪的才华博士,却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