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白色的群山,他仿佛向群山走去——阿斯塔菲耶夫《鱼王》

“很少,我说,活下来的人很少啊,他们躺在了石头里,泥土里......讲吧......讲吧......”
阿斯塔菲耶夫非常擅长引申某种具象的含义,将一滴水珠,一条叶尼塞河,冻原和细鳞鱼皆标注出历史和现实的注释,这也是整个七十年代苏联文学的整体特征,作家们已经疲于歌颂战争的庄严,转而思考战争中包含的关于自然、社会以及人类的悲剧。
从表面上来看,这一时期苏联国家政治经济力量均有提升,“苏联霸权主义”也逐渐变现,似乎一切都在向着积极的方向前进。优秀的作家通常拥有的前瞻性和敏锐,使其对于战后初期的乐观情绪逐渐转变为一种批判的注视。在以往的作家试图为种种社会现象做出解释时,新一代苏联作家把目光转向了自然,开始思考人性道德存在的含义,以及它们的表现形式。
《鱼王》共12个短篇,形似作者的生活日志,其实都在刻意追求特定的象征意义。《鲍耶》描写自然生物与人类之间能够相处却无法彼此理解的局面;《鲍加尼达村的鱼场》喻示自然哺育人类。《黑羽翻飞》中池塘周围堆积起来的黑色羽毛,"像是送葬的花圈"。在对大自然的恣意掠夺中,作者看到了人性道德的丧失,对自然的态度幻化出一条区分善恶的标准,人在广袤自然里的一切虽是雪泥鸿爪,但生生不息。
阿斯塔菲耶夫既是传承者也是创新者,前苏联许多评论家认为他属于“普里什文传统”派。一方面从作者偏向抒情的乡土风格,以及在文中出现大段的景色描写都印证了这一点,这种写作传统的优势在于对本土读者有着独特的吸引力,但减弱了作品的世界性,他国读者对于作品的感受力和共情度明显降低,苏联文学中不缺乏这类作家。
另一方面来说,阿斯塔菲耶夫也保留了苏联文学所特有的热量和力度,极寒的天气,赤裸上身下河的渔夫,奋力挣扎的大鱼,大量饮用的伏特加,屋子里的烟雾浓得仿佛能被切开。此类意象俯拾皆是。
阿斯塔菲耶夫留意到了这些,他保留了一部分俄国文学的传统写作方式,并在观念和写作技巧上进行创新,在一次回答记者的访问中,阿斯塔菲耶夫表示:“写作需要的是全副心灵,而不是趋附时尚,不应该在文学中寻求地位,而应该从中寻找自我。”《鱼王》作为阿斯塔菲耶夫的代表作品,高度表现了作者所特有的抒情散文风格以及人性准则,这种观念使书中的人性准则具有了时代性,尽管这种时代性被层层冻土白雪覆盖着,作者全力描写,以求能窥见并描写一二。
“他梦见白色的群山,他仿佛向群山走去,走着走着,却怎么也走不到,他觉得自己在朦朦胧胧地思念着什么,而且不明根由的动情了,他惬意地舒了一口气。感到遗忘的一切烦恼,以及对哪一种令人激动的难以明说的东西的幻想,即对另一种生活,对爱的幻想,如果不能在这里,在这白色的群山之间得到实现,那么多少也会有个明晰的结果。他将变得内心宁静,也不会再浪迹大地,终于找到他内心的,也可能是人生的归宿。”
作者在西伯利亚的土地上有意挖掘出人性和时代的缩影,又通过不断地内省来审视这些所得经验和自白的真实性,使作品有了一个坚硬的核心。作家成为一座桥梁,桥梁的一端是生活,另一端是深意,当作家去观察和体验生活时,他在对素材进行挑选,之后选择自己的方式来呈现深意。阿斯塔菲耶夫并不刻意构造和推动情节,也并未试图解决问题,只是进行自白式的剖析,把叙事与抒情融为一体,以求更多超出个人的共性。
这种对于情节和社会背景的淡化,以及对日常意象和人物心理描写的强化,都能够体现出阿斯塔菲耶夫受到了来自西方二十世纪小说的影响。接纳新思想的同时,他依然保留了作为苏联作家的特征,由于苏联七十年代的特殊时期和作者的个人经历,书中不仅进行了作为独立个体的思考,并且试图理清人与集体中可能出现的问题。
阿斯塔菲耶夫出生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一个叫奥夫相卡的小村庄。,面有两个早亡的姐姐。阿斯塔菲耶夫七岁时,其父因从事"破坏活动"而入狱,其母在探视回来时溺水身亡。从此,阿斯塔菲耶夫被外祖父和外祖母收养。这段温暖快乐的时光一直影响了作者的创作,在他的自传《最后一次鞠躬》里有详细记载。
其父出狱后带着他以捕鱼为生。一次渔汛后,父亲病逝,阿斯塔菲耶夫被孤儿院收留。成年以后的阿斯塔菲耶夫经历了战争、钳工、杂务工、搬运工等工作,这些经历构成了丰富的生活基础,让作者在描写西伯利亚风土人情时,对底层劳工和捕猎者带有特殊感情。这也解释了阿斯塔菲耶夫写作中为何总是有着浪漫主义的缱绻乡愁。
作者并未因乡愁而刻意将西伯利亚美化,他如实地表现着气候的恶劣、生态危机的严重、人类毫无远见的肆意破坏,一切行为都看似无法受到约束。在阿斯塔菲耶夫看来,这是一种循环,人类对于自然的侵略和破坏,势必导致生态的失衡,而人性道德必然在这种失衡里走向覆灭,一旦覆灭,只会导致更加具有报复性的破坏。
"我写大自然的作品既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成年人。我想让人们懂得:我们周围的一切,从绿色的草地到孱弱的小鸟,从原始森林的野兽到种满庄稼的田野,直到我们赖以呼吸的天空和供给我们温暖的阳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是我们本身,因为人类是大自然的儿子,当然就属于自己的地球--母亲,须知我们是她的灵魂,她也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没有地球--母亲,我们是无法生存的。"
当人为地赋予一切事物以意义,似乎所有行为都能够被套上道德滤镜,都能够以道德来估值,这种做法虽无不可,但未免偏颇,作者的观点非常明确,如果一个人能够肆意破坏所处的生态环境,践踏他人的所得,即是丧失了爱与尊重的能力,掠夺者必须接受处罚,书中的几则短篇如《白色群山的梦》中都体现了这一观点。作者有时借助隐喻,有时使用旁白,有时直接借人物之口道明,这有些像我们曾经大量练习过的议论文体。
以往苏联文学中充满政治感的理想主义逐渐被高涨的道德感取代,其中增加了西方文学的象征主义、自然主义和意识流痕迹,这种写作方式在后期成为一种风尚,这一派作家大多师承屠格涅夫、肖洛霍夫、普里什文等人,加以个人风格,阿斯塔菲耶夫无疑是这种倾向的代表者,像西伯利亚的冻原,强烈而稳定、坚固而沉默,即便一时不会引起震动,但绝不会消失。
北方流传着一个比一个可怕的传言,但那会儿的时代真的是像说的那样:“不要相信您的眼睛,要相信我们的良心。”人们怀着孩童般的信任听着它们。
注:题目与引用出自《鱼王》和作者访谈录;图片及资料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