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异闻录】洪安围的高生
来入职半个多月,我就把海港周围逛了个遍,从英仙山到海滨栈道,从保税区堆场到超市门口的夜市。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办公楼前面的“城中村”洪安围。
像任何城中村一样,洪安围的天空是由两层小楼的阳台、电线、晾衣绳,以及绳子上晾的衣服围成的,窗户和窗户近得两步就能跨过去。地上有狗,老人家,污水,还有衣不蔽体的小孩在乱跑。洪安围里的路不是正南正北的,你走到一条路的尽头,看见的可能是一棵树,或者一个细瘦的女人,或者菜市场,或者一个光着膀子的矮大汉坐着抽烟。
不管怎么说,洪安围里面有一家不错的麻辣烫和一家不错的凉皮,这两家共享同一间店铺,凉皮小妹把左面,麻辣烫大妈把右面,像是两只互相看不顺眼的门神。
我点了凉皮和麻辣烫,以示公平无私,付了钱,把手插进兜里,低声说:“哎哎,瞅她俩,一边一个,像不像你俩?”我偷偷笑着,感觉猪球球和喵小白正从我的左右衣兜里探出头来。
猪球球哼唧唧地说:“我俩感情多好,她俩可不能比。是不是,喵小白?”
另外的口袋里传出幸福的“喵!”
周围的几个食客抬起头。我连忙把它俩的脑袋按下去。
风卷残云般吃掉碗里的东西,我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呃呀!果真还是苍蝇馆子味道好啊。”这样感叹着,我拎起包,走出店门。在跟两个老板娘打招呼的瞬间,我似乎瞥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屋檐上闪了过去。
“你们家楼顶上好像有人啊?”我冲着麻辣烫大妈说。
“那是猫吧?”凉皮小妹接道。
“是人也正常。世上有些人,有路他偏偏不走,就爱走房顶上。”麻辣烫大妈说。
洪安围里路灯不多,照明主要靠店铺、摊贩和住家的灯光,小巷子里常常漆黑一片。我边走边满不在乎地哼着歌:“大头儿子,小头爸爸……”,脑子里全是明天不得不做的工作。
离开店铺集中的区域,周围立刻黑了下来。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狭窄的巷子里,有的时候仿佛多了别人的脚步声。有一刹那我甚至看到了那个黑色的跟踪者,但猪球球哈哈地笑着,劝我不要多心。
直到,旁边阳台上的几块碎瓦掉了下来,发出无法忽略的“豁朗”声。猪球球不笑了。我也忽然相信起来:背后的人影不是幻觉。
逃跑可不是我的作风。如果你知道我在故乡都交过什么样的朋友,你就会相信,我是一个宁可搏斗而死,也决不拔腿就逃的人。当然,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作风,请你千万不要跟我学。像你这样的普通懦夫,该跑就要跑的。
我深吸一口气,用膛音说:“请你出来,不要在我后面鬼鬼祟祟的。”
那人的声音从上面传过来:“你往上看。张小榛。”
我不由得一愣。“你知道我的名字?”
还没等我回过神,一双手就从身后伸过来,拎着腋窝,把我提着离开地面。猪球球和喵小白飞快地从衣袋里弹出来,猛地拍到那人的脸上;那人毫无反应。于是,随着一声难堪的“扑通”,我就以被人过肩摔的姿势,趴在了洪安围的楼顶上。
黑衣男人转过身来,半跪在我面前,按住我的肩膀,让我看清了他的脸:一个小伙子,带着眼镜,脸色憔悴,看上去又相当年轻,可能只是大学生、甚至高中生的年纪,目光空得就像两口井。“我观察你好久了。”他说,“你有特殊能力吧。”
“我没……”
男人松开我的肩膀,捏起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猪球球和喵小白,放到我眼前。“我有一个请求。”他说,“我想让你帮我让一样东西活过来。”
“什么东西?”我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膝盖。
“一把刀。一对双开的黑漆银匕首,每一把都只有一侧开刃……”
我打断他的话,把喵小白盒猪球球重新装进口袋里,问:“要活过来干什么呢?”
“向它赔礼道歉。”男人说。
“啊?向刀子赔礼道歉?”我站起身,往房檐的方向挪了挪,“为啥要向刀赔礼道歉?”
“这个……不能说。”男人的表情变得窘迫了,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见苍白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不能说的话我才不给你弄。”我说,“我的认知资源可是很宝贵的,没功夫给你开玩笑用。”
男人看见我准备转身走掉,急得直跺脚。“我给你钱。”他一边说,一边在裤兜里掏了掏,结果掏出来的一沓又一沓都是普通的纸。我十分疑心他的裤兜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纸。
“啊?你就准备拿纸糊弄我?”我说。
小伙子不知是不是急中生智,说:“我……我请你喝酒。”
俗话说,人有四怕。我有四怕:烟,酒,麻将,萌物。从呱呱坠地至今,我已经决定戒烟二百多次,成功抵御酒精的诱惑零次,在麻将桌上差点把裤子输给别人十次,在街上见到猫咪扑上去无数次。
“好。”我说。
我们到洪安围头上的“夜宵一条街”那里,随便找了家串店,点了花生毛豆,又要了几瓶啤酒,像熟人似地聊起来。那人说自己姓高,要我按照岭南的惯例叫他“高生”。
话匣子一打开,高生就讲起自己在河南农村的父母如何贫穷,自己如何考上还不错的大学,但怎么努力,成绩都比不过城市名校毕业的同学。在学生会里被人无视,在实习单位被老板骂,被做私人贷款的师兄骗走了钱,被看着人畜无害的学妹骗走了爱情,蜗居在洪安围的出租屋里干着入不敷出的工作,后来又得了抑郁症,用药不当,发生了药物依赖。
随着醉酒程度的加深,这次陌生人之间的聊天简直变成了“比丧大会”,我们毫不犹豫地把人生中最糟糕的经历砸向对方。比如我在上小学的时候还不能控制自己的特殊能力,上课走个神,课桌就开始大喊大叫,笔也一根接一根从铅笔盒里跳到地上,只是为了戏弄我。
比如后来……
噢,你不是高生,这些故事我还是不要给你讲了为好。
喝到半夜两点,串店打烊,我和高生都泪流满面,悲伤得不能自已,互相搀着走到串店外的河边,把啤酒从胃里倒进河里。
等到心情终于稍稍平复,高生抽噎着,说:“那把刀,我对不起它……我拿它把自己捅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高生神志迷离,不断地冲我重复这三个字。我只好扶他靠着桥栏坐下,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不就是死了嘛,有什么不能讲的。你看,讲出来心里就舒服多了。那把刀在哪呢?”
“在派出所,刑侦科,档案室。”高生抽抽嗒嗒地说。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我意外地感到轻松。海风混合着山风,发出腥甜的气味,吹过我们走来的道路。
档案室在二楼。高生用手一指,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去拿吧,我在下面等你。”我说。高生闪身不见了。
十分钟后,高生出现在我面前,把他的对开黑漆匕首放到我手心里,拉开双鞘,刀刃寒光凛凛。这是一把有心理阴影的刀啊。我这样想着,将意念汇聚到它身上。
刀子在手中刚动了动,就被高生一把抢了过去。他仿佛歉意的洪流开了闸,把刀子贴在不满泪水的脸上,嚎啕恸哭:“爸妈,对不起……儿子不孝,儿子该死……老师们对不起……爷爷奶奶对不起……刚子,涛子,对不起,以后不能陪你们玩了……雪梅对不起……”
没有一个字是跟刀子讲的啊。猪球球在兜里吐槽到。
“唉,你这人就是太好啦。”刀子说,“往后的日子里,不这么努力也没关系的。”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高生终于哭完了,酡红的酒意仍然在他憔悴的脸上耽延不去。他拿上刀子,微笑地挥手向我道别,然后轻轻一跃就跳上房顶,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