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短片 | 老挝之心
“我去过巴黎,也去过罗马,但我没有去过老挝,可如果有人问起,我会说谎,说我去过那里。”

巴松六月的清晨,前夜刚经了一场雨,天空明亮,空气湿凉,街头几乎没有路人。上班这件事,在巴松更像是前后脚的顺便,没有人需要从一地赶向另外一地。也是给自己打工的老板们太多。人醒来,拉起自家的卷帘门,挂上几袋香蕉干,就算是上工了。而最勤快的在街上也看不见,都集中在市场里。他们带来了新鲜的芭蕉和芒果,还泛着未熟透的青色,很可能是前一天刚摘的。也有背着鱼、肉来的,却没那么新鲜了。很多只苍蝇为那腥臭味着迷,嗡嗡地往上撞。而老板们的勤快似乎也仅限于把它们背来这里,偶尔想起来才懒懒地抬个手。苍蝇们随即一哄而散,可手还没全落下,它们又回来,誓要和老板们一起,把一天的时间都耗在这里。


我和大野在市场上买了两根水煮玉米。巴松人没有在外面吃饭的习惯,早饭更是。这水煮玉米就上了我们在巴松半月生活的早餐菜谱。为防止吃腻,大野另加了两道,奶油饼干和巧克力饼干。
我们一路啃着玉米往巴松的主干道上走,偶尔有几辆摩托车经过。车上的人看见两个啃玉米的老外,都要笑嘻嘻地招手。那人来的方向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挥在空中的手正闪着金光。这绝对是给外来人的特殊款待,是湿凉清晨里的一股暖意。大野也笑着朝人家挥起了玉米棒子,几颗松动的玉米粒像小金豆一般“啪”地落在地上。大野低头瞧着,嘴里哎呀呀,叫着可惜。
此时,三公里外的Thao也准备出门了。他可能正对着镜子戴他的牛仔帽,圆眼睛灵巧地上下打量着自己。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齐利索,他身处的小木屋也是,干净得叫人不忍下脚,整齐得叫人下了脚,也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他那张小床上吗?可不行。那蓝白的格子床单上,可没有任何不协调的褶皱。你可以想象他每天出门前,如何用手一遍遍地将它们抚平。他的床头桌和书架也一尘不染,书本和杂物都分开放得整齐。


简直不像个男人住的地方,却是这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一手建起来的。他用他那外观早就锈透了的老吉普,把巴色的木料一点点地运到巴松,断续了半年的时间才建起了这个小屋。 Thao谦虚地称它为“Humble Home”。噢,可它哪里简陋,我们更愿意将它看成“简单的家”。Thao说他的生活也确实简单,如果平时不在店里工作,那他很可能就在这里。坐在露台上,花一天的工夫,看街上的路人和车辆,过来又过去。



Thao工作的那家店,就是我和大野正要去的那一家,叫Jhai Coffee House。它就在巴松的主路边上,是个略显老旧的二层木屋,屋前还扎着个小草棚。此时,我俩已经坐在了店门口的长桌旁,啃完了最后一粒玉米,只等着Thao来开门。可今天,等来的却不是Thao,而是几个穿着暗红色制服的男孩。他们有两个拎着塑料袋,袋子里装着炒米饭。另外几个跟我们打招呼,说Sabaidee(你好),然后与我们同桌坐下,饭摆在中间,抄起筷子,几个人一起下手,开始吃早饭。”这哪买的?“大野胳膊肘撞了我一下,脖子抻长了,紧盯着米饭。

如果时间往前个四五年,刚才出场的几个人,包括我和大野,包括这家店,都不会在巴松出现。 Thao虽然是本地人,但那时候他还在首都万象学英语,想着学成就能留下当个导游。“背包客很多,尤其欧美来的,导游是个不错的工作。”Thao说这话时正冲着咖啡,手里的水壶把得极其稳当,水流窄而均匀。它们不是落在咖啡粉上,而是被Thao轻巧地,以近乎于垂直的角度,稳稳地放在粉上。Thao嗅着那股被水流激上来的香气,有点痴迷。“这一杯大概要三分钟做好。”他从香气里出来,轻轻地向我们解释。这一套下来,真是同时展示了他流畅的英语口语和娴熟的冲泡技艺。



我们初遇Thao时的惊讶和初遇基哥时的一样。天啊,巴松有个搞了十年咖啡的台湾大叔啊!天啊,巴松还有个坚持手冲咖啡,说得一口流利英语的帅小伙啊!
所有来Jhai的人,都会与我们有同样的感慨。可是,这也只是对守在店里的人的初印象。这个印象,只够让人惊奇那么一下。坐在店内的榻榻米上,与远在异乡的朋友分享一张帅Thao和他手下咖啡的照片,惊奇劲儿也就过了,真不至于长篇大论的。


而需要论起来的是我们眼下的这杯咖啡和为它掏的15块钱。前者全来自波罗芬高原上的小农户,是上等的铁皮卡,是我们东南亚产区一行遇到的最好喝的咖啡。它那股浓郁的坚果和黑巧克力香气,是未经过训练的口舌也能尝得出的。那醇厚的口感和绵长的余韵,也绝对抗得住杯测师们的“刁钻”品测。而那15块钱呢,Jhai竟一分不取,是全要用于社区建设的。

所以,人进店时才会看见那画着巴松山水的墙面,上面写着,Jhai是全世界第一家开在产区的全公益性咖啡馆和咖啡烘焙店。才会有那厚重的一本画册,里面有很多孩子的照片。他们捧着干净的水,开心地笑着。其中有一个高大的外国男人很是显眼。他叫Tyson Adams,来自美国。Jhai的故事由他开始,大约在2010年。


那时候,Tyson正筹备着他的东南亚之旅,而老挝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他之前几乎没听说过老挝这个地方。他在学校里读到“越南战争”,对老挝也毫无提及。可等他几个月后到了泰国,却因为Citizen Cope的一首歌而改了主意,那歌里唱:我去过巴黎,也去过罗马,但我没去过老挝,可如果有人问起,我会说谎,说我去过那里。
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Tyson对老挝起了兴趣。
随后,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老挝北部行至南部边境的占巴塞省。他途经了很多个城市与村落,对之前全然陌生的老挝有了了解。更重要的是,他在其中“发现”了一段自己从未在书中读到过的历史。而这段历史,却是部分老挝人,终日都要面对的令人惶恐的现实。
原来,在1964年到1973年的越南战争期间,美军在老挝投放了超过2万吨的弹药,波及了全国近半数的省市,也让老挝成了世界上遭受炮弹袭击最严重的国家。没有之一。据统计,这其中有三分之一到现在还没有爆炸。它们就深藏在田间,默默地等待着不经意走过的人们。而这些人中,有一半都是儿童。

与此同时,在过去的四十年里,老挝政府的战后重建工作重在城市,忽略了乡村,这让半数的老挝人都陷入了饮用水安全危机。在湄公河子流域,由于喝不上干净的水,五岁以下的儿童极易染上腹泻,而不断的腹泻会导致慢性营养不良。然后,慢性营养不良又让孩子们更易受到水污染的影响。在长此以往的恶性循环中,有很多孩子熬不过五岁就会死去。

这不是夸张的演绎,而是就在距离Jhai不到两公里的小学校园里,孩子们迟至一年前才喝上干净的水。是啊,得让孩子们喝上干净的水,这是生而为人的基本权利。2013年,Tyson再一次来到老挝,心里装着这个目的。
几乎在同一时期,Thao也已经在万象习得了一口流利的英语。他最终没有去当导游,而是回到了巴松,打算帮母亲好好打理一下自家的咖啡地。
他们家在当时已经是Jhai咖啡农民合作社(JhaiCoffee Cooperative)的一员了。家里产出的咖啡豆,会以合作社的名义出口到日本、泰国等地。我们之前在越南大叻的一篇文章里提到过农民合作社的作用。它主要是帮助小农提升咖啡品质,并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上找到合适的销售渠道。而咖啡转手后的部分利润,也会由合作社分配,用于社区建设或为合作社添加仓库与设备。总之,在Tyson到来前,Jhai咖啡农民合作社已经运营了整10年,也是有声有色。而Tyson与Thao的意外相遇,更是给这合作社添了一把红火。
Thao说他记得初见Tyson时的印象,说他又高又瘦还有一脸胡子,是那种在巴松常见的背包客,没什么特别的。所以,当这个“背包客”说,想在巴松帮孩子们解决饮用水问题的时候,Thao有些吃惊。而更让他吃惊的是,Tyson说的竟是真的,并且说做就做。

他告诉Thao,他不想以慈善捐款的形式提供帮助,那不是长久之计。他想在巴松开一家咖啡馆,和Jhai咖啡农民合作社协作。这家咖啡馆,将专供合作社成员的豆子,而这期间产生的全部利润,将用来为周边村落的小学校园安装压力水井。同时,他自己也会亲自上阵,给孩子们讲卫生课。最后,他想请Thao来管理这家咖啡店的日常工作。不用说,这家店就是现在的Jhai Coffee House。

三年的经营,Thao已经对咖啡店的日常工作驾轻就熟。同时可见,他也把自己的生活习惯带到了店里。和他的小木屋一样,Jhai的室内也简单整洁,没有散落在各处的桌椅板凳,进门就是个吧台。愿意坐在那里的,Thao都热情相迎。而选择坐在榻榻米上的人,可能都需要一点私人空间。Thao会亲自端来咖啡,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暖暖的,一点儿也不叫人腻烦。


他把所有的咖啡器具都擦拭的晶亮剔透。还有摆在墙角的一台烘焙机,每天上下班都要擦拭一遍。Thao说这是他们在越南买来的机器,虽然是二手,却载了这满屋的咖啡香气,得好好珍惜。

更多的时候,店里的客人都是往来于波罗芬高原的背包客,而且大都是欧美人。Thao在店里挂了一张世界地图,他让来的人都用大头针在上面做个标记。我和大野把大头针扎在北京,又扎在辽宁和江苏。我们是第一个打那里来的人,感到有些荣幸。
而地图上另一块比较密集的来客区域是泰国。Thao向我们介绍,那些穿着暗红色制服的男孩都是来自泰国的大学生。他们都是农学专业,趁着假期来Jhai实习。Thao会教学生们如何辨识咖啡品种,如何采收以及处理,还教他们如何挑拣瑕疵豆等。他们通常会在这里呆上一个月,只要是Thao会的,和咖啡有关的,他们都可以学习。

可是,Thao不是学英语的吗?他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咖啡通了?他了解从种到收的全过程,倒是不奇怪,因为他本就是在咖啡地里长大的孩子。但是,烘焙、冲泡、品鉴,这些都是打哪学的。Thao哈哈一笑,说Jhai开始营业前,关于咖啡后期制作的这些事,他和Tyson确实一无所知。
原来,在开店初期,Tyson通过多方打听,辗转认识了Filanthrope这一NGO项目的发起人Michael Gomez Wood和Cana Little。这两位来自美国的年轻人几乎做着与Tyson相同的事,只是时间比Tyson早上两年,地点在越南。Filanthirope旨在协助当地的咖啡小农生产精品咖啡,并帮助他们扩大销售渠道,找到愿意付出相当价格的买家,从而改善小农们的生活。因此,仅通过邮件往来,颇富经验的Cana很快地了解了Tyson的意图,并随即来到巴松,亲自为Thao和Tyson做起了咖啡相关知识的培训,并参与了前期的店面筹建工作。所以才有今天的Jhai啊,Thao 微笑着说。

截止到2016年,今天的Jhai已经与Jhai咖啡农民合作社、老挝政府以及老挝当地的净水公司Terra Clear的进行多次合作,为当地的23所学校中的3277名儿童提供了帮助。他们一共为这些学校提供了25个净水设施,完成了21项Jhai 咖啡卫生计划,并以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名义为7所学校增添了压力水井。同时,针对合作社,他们还兴建了仓库,并为来自15个村庄的咖啡农提供了精品咖啡和有机咖啡培训。
很遗憾,我和大野停留在巴松的时间并不是咖啡的收获季,所以没有机会更深一步地了解 Jhai 的日常工作。而Tyson在农闲的季节里也并不会守在巴松。他多半的时间要在美国,帮Jhai拉生意。
是的,在Tyson的努力下,Jhai咖啡农民合作社豆子将以超过公平贸易25%的价格销售到美国的精品咖啡店去。他会带着这一单单的喜讯在收获季时回到巴松,和农民们一起下地干活,看着一车车的小豆们从仓库运出去。他总是在这时拍下一段视频,说着豆子们就要到美国去,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Thao呢,他安静地守在店里,为往来的客人们冲着一杯又一杯咖啡。如果有人问起Jhai的来历,他就讲述上面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的,语调低沉缓和,不知疲。
对了,他总是会到最后才告诉你,知道吗,“Jhai”在老挝语里,是“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