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新得
近日读了余英时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受老先生的启发,又有了一点小想法,试述如下。 余英时提出了《红楼梦》的“两个世界说”,即大观园内的理想世界与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曹雪芹“造”大观园,就是为女孩子们造一座堡垒,保护她们不受外界浊物的侵蚀。但这个理想世界本身就是建造在现实之上,且与现实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动态的关系,所以注定要不断的被现实世界冲击直至幻灭。 余英时也提出,大观园在真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这是曹雪芹的艺术创造。园中各女孩子的居处也是她们性格的外化。其中便提到了李纨居住的稻香村。在大观园初建成时,宝玉奉命为各处题名,至稻香村时,宝玉发了一大篇议论,指出此处是“人力”,不及潇湘馆的“自然”多矣。余英时认为,这里表现了宝玉对李纨的“微辞”。因为李纨是住在大观园的人里唯一一个结过婚的,而她本人又是“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而且也提到了李纨有德无才,从天份上来说尚不及王熙凤(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此处,我觉得曹雪芹与其说是对李纨的“微辞”,更多的应该还是对造成她如此的背后力量也就是宝玉在对稻香村的批评中所指的“人力”的不满。“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读诗书者。”可是这样书香门第出身的李纨为何有德无才呢,“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为德’,故生了便不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罢了,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再看十二钗正册中,林黛玉、史湘云、秦可卿都是孤女,薛宝钗是半个孤女,惜春和孤女也差不多,迎春探春都是庶女,妙玉出家,还有副册榜首的香菱幼年被拐卖。这固然是想说这些女孩都是薄命之人,但是否还有其他用意在里面? 正如余英时所说,曹雪芹是反礼教的人,类似魏晋名士。借着不同人物之口,曹雪芹不断的透露出这种想与俗世尘缘了断的意思,比如黛玉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惜春的“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妙玉的“槛外人”“畸人”。只有无牵无挂、置身世外,方能保持干干净净,一旦入了这俗世,就不得不被这些礼教道德世俗经济束缚侵蚀,变成死鱼眼睛。曹雪芹为她们造了一座大观园,但在进入大观园之前,她们又要如何保持干净呢?受到外界的影响就越少,就越干净。这种影响也包括了骨肉父母的影响,所以才有了她们这一系列的薄命身世。这种想法,和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相仿佛。 而像李纨,不仅是婚后生活,她婚前所受的那些完善的传统家庭教育,都是摧残她的力量,所以她是“人力”造出来的贤妻良母,不及大观园中其他天然多情的女孩子多矣。 再看十二钗正册中另一个成长环境比较完整的女孩,王熙凤。余英时指出,俞平伯当年想不通为什么曹雪芹老是把凤姐比男孩,余英时说这和曹雪芹总是把宝玉比作女孩儿是一个道理,宝玉虽然身为男儿,但他心思和女孩儿一样纯净,凤姐虽然身为女儿,但已经被男子的世界侵蚀了,比如书中一开始,曹雪芹就说凤姐是“自幼假充男儿教养”。正因为此,凤姐在现实的世界中罪孽深重。 除了王熙凤,书中也提到黛玉小时候被当做儿子养,虽然看起来差不多,但其实不一样。林如海因为只有这一个独女,所以请了老师教她读书识字以解膝下荒凉之叹,没有王熙凤、李纨所受的教育中那么强的“规训”意图。但即便如此,曹雪芹对此还是批判的,所以有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并警告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番话固然有暗示宝黛“情孽”,也有希望黛玉远离俗世的意思,因为妙玉、香菱也有过类似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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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采菊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9-17 16:4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