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虞城的冬季总是漫长得让人觉得搭上了一辆没有终点的绿皮火车。慢慢悠悠,吱吱嘎嘎,不慌不忙地向世界的深处驶着,似乎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它停止或者加速。每每到这个时候,葡萄都会一边蹲在炉子边烤火一边咒骂这该死的冬天,暗暗怀念去年的夏天是怎样的鲜活肆意,红色的烧烤和纯白色的短袖编织了整个夏天。
葡萄其实没有姓,也没有名。她是被一个精瘦精瘦的男人卖到虞城的,那时候的葡萄尚在襁褓中,那时候的葡萄也不叫葡萄,叫什么也没人知道。只知道葡萄很瘦很瘦,小小的一团蜷在被子中不哭不闹,安静得连呼吸都没有。精瘦精瘦的男人抱着葡萄挨家挨户敲门,大伙儿都觉得她肯定活不下去,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咯吱闭上了门,只有少许几个穿着深灰短夹袄的妇女伸出凉凉的手摸了摸葡萄的小脑袋,叹了句“真是造孽呀”。而屋内的男人总是扯开嗓子吼着门口的女人,似乎葡萄就是阎罗手下的黑白无常,随时可以勾走自己的女人。男人抱着一路上都没有发出声音的葡萄穿行于大街小巷,冬季的傍晚异常昏暗,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前混沌的状态。也许是命吧,在单腿刘打开门的瞬间葡萄嚎啕大哭,惊散了树枝上的积雪。在单腿刘死前,他拉着葡萄的手说起那天葡萄的哭声,他说:“你不晓得,那天你一哭,天都高了。”葡萄觉得那是单腿刘这辈子说过的最美的话。
于是葡萄一直留在了刘家。说是刘家,其实只住着单腿刘一个人。单腿刘在二十一岁那年上虞山打猎,遇着了一只恶狼,从此便开始了他长达四十年的单腿生涯。大伙儿都喊他单腿刘,日子长了,真名反倒没人记得了。单腿刘倒也不在意这些,叼着烟枪摆摆手说:“连媳妇儿都不知道叫个啥呢,自个儿名字整那么清有个啥用。”因为残疾,单腿刘一生未娶,但好歹有葡萄,他觉得自个儿这一生也圆满了。
关于葡萄的身世,是她在十二岁那年从痞子张那儿听来的。那天葡萄拎着篮子去林子里找木头。单腿刘自从失去一条腿之后成天在屋里头摆弄木头,日子长了,倒也算得上一位木匠。给城里的人修修木箱,造造桌椅,偶尔雕刻几个小玩意儿去城外头卖,日子也还过得去。因为单腿刘毕竟腿脚不方便,找木头这活儿葡萄从懂事以来也就一手包揽了。十二岁的葡萄还是瘦,但整日在自然中养着,皮肤也变得黑黑的,日子里没有太过复杂的事物,一双眸子清清亮亮,两个粗黑的羊角辫儿甩在两肩,说话时睁个大眼睛瞅着你,眼珠子滴溜溜转,像个梅花鹿似的,风里来雨里去的,竟有一丝女侠客的野性,倒不像以前蜷在襁褓里的小不点了。那天葡萄一如既往找了一篮子木头,放在树下,自个儿却嗖嗖两下爬上了一棵大树,坐在树杈上悠悠踢着小腿儿,顺便蒸发着捡木头出的一身汗,运气好的话还能从又高又密的树梢缝隙间看到一缕一缕的夕阳。这是葡萄最惬意的时光,也是她最爱虞城的时刻。痞子张就是这个时候从东边林子走过来的。痞子张是虞城里出了名的无赖,往往哪家的闺女丢了内衣裤,哪家的青枣子落了一地,或者哪家栽的新树苗又没了头,不用问,铁定是痞子张干的。但葡萄觉得痞子张是虞城里最俊的男人了,这一认知导致葡萄不知该用何种心理去定义痞子张,厌恶也不能,喜欢也不对。因为在葡萄的心里,世界上的感情不外乎喜欢和讨厌。
痞子张显然不知晓葡萄对于自己复杂的心理,毕竟他一辈子没有照过几次镜子,在虞城,也没有人告诉痞子张他长得好看,他只知道别人说自己是个无赖,于是他就恪尽职守的做着无赖。所以,他选择丢掉了葡萄花费一个下午捡到的木头。篮子里的木头又重新四散在林子中。葡萄愤怒极了,她从树上爬下来跳着去揪痞子张的耳朵,灵活的像个森林里的小兽。痞子张躲闪不及,葡萄揪住他的耳朵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对着痞子张呲牙咧嘴。任凭痞子张如何使劲甩,葡萄也不放手。痞子张吃痛,大声喊着:“臭葡萄,单腿刘才不是你亲爹呢!”葡萄“噌”地一声从痞子张身上跳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瞪着水晶般的眸子直勾勾盯着痞子张看。
没有人知道痞子张是如何向葡萄描述十二年前那个冬天傍晚的。虞城的人只知道那天葡萄撒奔子冲向刘家,手里也没拎着熟悉的篮子。葡萄跑到自家院子,单腿刘正坐在石墩子上鼓捣木头。夏日傍晚的阳光洒在单腿刘穿着青色汗衫的身上,把他整个人包笼在一片淡金色中,就连平时鬓角的银白也晕染了些许金色。墙角立着单腿刘的拐子。葡萄像只恶兽一样跃向单腿刘,单腿刘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手里的木头渣子散了一地。葡萄双手晃动着像小锤子似的敲打着单腿刘的右臂,眼泪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单腿刘又听到了他十二年前听到的哭声。“你不是我亲爹,你不是我亲爹,我没有爹。”单腿刘颓然地坐在地上,任凭葡萄在他身上捶打着。葡萄哭了很久,淡金色的阳光一毫米一毫米地从单腿刘身上流走,直到深沉的黑一寸一寸地滑过单腿刘的发梢。“我咋不是你亲爹,你是我那条断腿变的。”葡萄已经哭的没有了声音,黑暗中,她无法看到单腿刘的表情。“去,上屋里头睡觉去。”单腿刘在黑暗中伸过来的手轻轻拍着葡萄的侧肩。葡萄吸吸鼻子慢慢走进屋子,拉开铺盖躺在炕上。
“爹的声音低低沉沉的,怕是着凉了。”葡萄想着,渐渐入睡。
很久以后葡萄站在阳台上回想着这一夜,她觉得自己那样闹过之后心里痛快许多,从那天以后单腿刘就是她葡萄这辈子死心塌地对待的亲爹。她抚摸自己的肌肤,想着单腿刘说自己就是他那条断了的腿,感受到自己和单腿刘血液相通的畅快淋漓之感,她觉得这日子前所未有的踏实。
在葡萄十八岁那年,她偷偷爬上了虞山。葡萄在虞城里奔跑了十八年,虞城的每一片土地她都踩过,每一朵花儿她都嗅过,每一丝清风都从她的手指间穿过,却独独没有去过虞山。因为单腿刘就是在虞山遇见那只恶狼的,他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表现出一个慈父该有的特征,偏偏在去虞山这件事上固执的像个傻子。可葡萄是葡萄呀,她怎么可能容许自己从未抚摸过虞山的一花一草。从小葡萄就幻想自己登上虞山,打败那只恶狼为单腿刘报仇的情景。于是在十八岁这年,葡萄背着单腿刘站在了虞山脚下,她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亦如她的心。
但虞山平凡极了,平凡的和虞城其他的山一个样。虞山上的草也会枯萎,虞山上的泉眼也会干涸,虞山上的空气也还是那个味道。葡萄觉得此刻站在虞山上的自己也还是山脚下的那个葡萄。她没有遇见当年伤害单腿刘的那只狼,也没有遇见其他与众不同的事物。葡萄失望极了,她站在山头上叹了口气便抬脚下山。
在下山途中,她遇到了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寸头,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衣服,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圆头靴子,手里拿着一把猎枪,明明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却依然给人清清爽爽的感觉。于是葡萄在她十八岁这年遇见了一个比痞子张还俊的男人。她明显感到自己的胸腔震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这种感觉太复杂了,那时的葡萄丝毫没有理清这种情绪的能力。
葡萄和男人聊了很久。男人说他是进山来打猎的。葡萄说你不是虞城里的人,虞城里的人我都认识,连他们睫毛有几根我都清楚。我没见过你,也不知道你的睫毛有几根,所以你不是虞城的人。男人喉结震动,发出低沉的笑声,惹得葡萄的那颗心痒痒的。男人说我也不知道我的睫毛有几根,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会告诉你。葡萄也咯咯咯地笑起来。男人问葡萄,为什么虞城要叫虞城呢。葡萄说为什么虞城就不能叫虞城呢。男人搔搔脑袋说因为这里不像城市呀。葡萄很好奇城市是什么样的。男人说城市有高楼,有公路,还有穿着高跟鞋画着精致妆容的女人和夹着公文包开轿车的男人,城市可好啦。葡萄说虞城只有穿着短夹袄棉布鞋的女人,公路是啥,我没见过。男人说早晚会见到的,别急。葡萄哼了哼,说:“城市里再好,也没有我爹好。你不晓得我爹,晓得了你也会觉得他好的。”男人说那你给我说说,你爹怎么个好。于是葡萄开始吧啦吧啦向男人说单腿刘。她说单腿刘给她起名叫葡萄,但他觉着“刘葡萄”的名字又不好听,便不让葡萄姓刘,他告诉葡萄:“等你哪天碰到了一个和葡萄搭起来好听的姓,你就有名又有姓啦。”葡萄撇撇嘴说那得等到啥时候。单腿刘敲着葡萄的脑袋说:“这孩子咋恁的心急呢,世上的事情都是宁缺毋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说的就是这个理。就像姓名,不好听还不如没有。”他又说:“你听听咱家的名儿,虞城,好听不,是我的曾祖母起的。曾祖母是啥晓得不?就是你老先人。她说当年楚霸王项羽和刘邦共同打江山,这皇帝佬儿那把金椅子呢,晃的两人的眼都红啦。楚霸王这人呢,心气儿比天高呀,可惜这命呀,就说不来啦。后来不知咋的就兵败啦,在分开前她的媳妇儿虞姬也就抹了脖子了,楚霸王也在乌江死啦。所以你先人就说呀,我们这地儿就叫虞城,我们的女人都是虞姬,男人都是霸王。”
男人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葡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时间两人都静静的。
“你爹是好,比城市的爹好。”
那之后,男人总是在刘家进进出出。再过了些日子,男人不见了,跟着不见的还有葡萄。虞城的人都说葡萄走啦,跟着那个男人走啦,走去远处啦,再也不回来啦。刘家又只有一个单腿刘了。葡萄走后痞子张接任了葡萄捡木头的工作,过段日子就去刘家送木头,单腿刘又经常坐在院里石墩上鼓捣木头,不同的只是每天傍晚都一个人拄着拐子荡去城门洞张望一会儿,又佝着腰一个人荡回来。后来单腿刘就没有去过城门洞了,因为长时间地雕刻木头,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只能整日坐在炕上,痞子张再也没有送过木头,而是送来一日三餐。
很久以后虞城的人还会在闲扯中说到虞城那一年的冬天。据说那年冬天虞城出奇的寒冷,把几十年冬天的冷储藏起来都不如那一年的冷。他们还说虞城那年冬天出奇的漫长,把几十年冬天的日子串起来都不如那一年长。其中有一个夜晚最长最冷,雪也最大。他们说葡萄就是在那一晚回来虞城的。葡萄见到了单腿刘,单腿刘却看不见葡萄,他吃力地爬起身粗鲁地摸着葡萄的脸。葡萄坐在炕头牵着单腿刘的手轻轻地说:“爹,我没碰着那只狼,爹,我葡萄这辈子没能给最心疼我的人报仇,爹,对不起,爹。”单腿刘却反手拉着葡萄的手,亦如往日无数个夏日和冬季,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木头小人儿,塞给葡萄。“我在一个冬天见的你,以前没觉着冬天好。你不晓得,那天你一哭,天都高了。”
葡萄再也没有回去过虞城。我后来在虞城遇见葡萄的女儿,她是回来料理葡萄的后事的,她说葡萄在咽气前交代要把自个儿的骨灰送回虞城,和一个木头小人儿埋在一起。我看了一眼她盒子里的木头人,是戏里的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