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很好玩的——汪曾祺
1. 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的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2. 为什么西方人把这种花叫做forget-me-not呢?是不是思念是蓝色的。昆明人不管它什么勿忘我,什么forget-me-not,叫它“狗屎花”!这叫西方的诗人知道,将谓大煞风景。
3. 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我们在长沙,想尝尝毛泽东在火宫殿吃过的臭豆腐,循味跟踪,臭味渐浓,“快了,快到了,闻到臭味了嘛!”到了眼前,是一个公共厕所!
4. 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永远不忘。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
5. 在北京我也摘过灰菜炒食。有一次发现钓鱼台国宾馆的墙外长了很多灰菜,极肥嫩,就弯下腰来摘了好些,装在书包里。门卫发现,走过来问,你干什么,他大概以为我在埋定时炸弹。
6. 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7. 我们县北门的城门口有一家穿珠花的铺子,我放学回家路过,总要钻进去看几个女工怎样穿珠花,我就用她们的办法穿成各式各样的腊梅珠花。我在这些腊梅珠子花当中嵌了几粒天竹果—我家后园的一角有一棵天竹。黄腊梅,红天竹,我到现在还很得意,那是真很好看的,我把这些腊梅珠花送给我的祖母,送给大伯母,送给我的继母。她们梳了头,就插戴起来。然后,互相拜年。我应该当一个工艺美术师的,写什么屁小说!
8. 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以南豆腐为佳),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9. 我在张家口沙岭子劳动,曾参加过收“心里美” 萝卜。张家口土质于萝卜相宜,“心里美”皆甚大。收萝卜时是可以随便吃的。一看,这个不错,往地下一扔,叭嚓,裂成了几瓣,“行!”于是各拿了一块啃起来,甜,脆,多汁,难可名状。
10. 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11. 西瓜以绳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12. 使我难忘的两样方物,一是醋鱼带把。所谓“带把”,是把活草鱼脊肉剔下来,快刀切为薄片,其薄如纸,浇上好秋油,生吃。鱼肉发甜,鲜脆无比。我想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切脍”。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
13. 女人显然是他的老婆,不过她们岁数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头。而且,她是四川人,说四川话。我问他,你们怎么认识的?他说,她是新繁县人。那年他到新繁放峰,认识了。她说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来了。
14. 那一年,花开得不是最好,可是还好,我遇见你;那一年,花开得好极了,好像专是为了你;那一年,花开得很迟,还好,有你。
15. 你说我在做梦吗?人生如梦,我投入的 确是真情。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
16. 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
17.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它们开得不茂盛,想起来什么说什么,没有话说时,尽管长着碧叶。
18. 爱,是一件非专业的事情,不是本事,不是能力,不是技术,不是商品,不是演出,是花木那样的生长,有一种对光阴和季节的钟情和执着。一定要,爱着点什么。它让我们变得坚韧,宽容,充盈。业余的,爱着。
19. 一个人的口味最好杂一点,耳音要好一些,能多听懂几种方言。口味单调一点,耳音差一点,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
20. 如果平时留意,积学有素,就会如有源之水,触处成文。否则就会下笔枯窘,想要用一个词句,一时间却找它不出。语言是要磨练,要学的。
21. 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父亲)在一旁瞎出主意。
22. 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要去尝尝。
23. 友人前来探病。他一脸假正经,若戒了烟起码能多活十年,但为了多活这十年,而舍弃了抽烟的乐趣,我是不肯的。
24. 汪曾祺离世前,他想喝口茶水,便和医生“撒娇”:皇恩浩荡,赏我一口喝吧。医生点头应允,他便唤来小女儿,“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只可惜,龙井尚未端来,斯人已逝。那一日,似乎落雪了。先生走前,哈了口忽散的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