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
(斯塔夫罗金——)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属于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在决斗的时候他会不动声色地站着对手的枪口前面,也能像禽兽一般泰然自若地瞄准目标杀死对方。倘若有人打了他的耳光,我认为他甚至都不会要求决斗,而是当场就把侮辱他的人置于死地;他就是我上面所说的那种人,他杀人的时候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一清二楚的,根本不是神经失常。我甚至觉得,他从来都不知道会使人丧失思考能力的那种盲目发作的愤怒。有的时候,尽管他也无限气愤,但他总是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因此他也就能够明白,若在决斗场以外的地方杀人,他肯定会服苦役;不过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侮辱他的人杀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恶是丑的,而善是美的,但是我知道,为什么在斯塔夫罗金之类的先生们身上,这种差别感正在逐渐模糊与消失,”浑身颤抖的沙托夫依然揪住不放,“您可知道,您当时为什么那样卑鄙无耻地结婚?就是因为其无耻与荒谬达到了天才的程度!哦,您并不是在边缘上徘徊,而是勇敢地一头朝下栽呢。您结婚是由于想折磨自己,由于渴望良心的谴责,由于道德堕落。这是一种病态的歇斯底里……向人之常情挑战,这太诱人了?斯塔夫罗金跟一个可怜、愚钝而贫穷的跛女人!您咬省长耳朵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到一种快感?您感觉到了吗?”
(X先生——)
……说他毕生故意寻找危险,醉心于危险感,把这种危险感变成了自己天赋的需求;他年轻的时候曾无缘无故地跟别人决斗;在西伯利亚的时候常常只拿着一把匕首跟熊格斗,喜欢在西伯利亚的森林里会见逃亡的苦役犯,我顺便在此指出,后者比熊还可怕。毫无疑问,这些传奇式的先生也会有恐惧感,甚至还可能是强烈的恐惧感——否则他们就会平静得多,而危险感也就不至于变成他们天赋的需求了。但是战胜自己的胆怯,无疑是他们所向往的。不断地陶醉在胜利中,并且意识到自己是所向无敌的,这就是他们为之神往的。这位X先生在被流放以前一度忍饥挨饿,并通过十分艰苦的劳动聊以糊口,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屈从自己富有的父亲的种种要求,他认为这些要求是不公道的。
(基里洛夫与沙托夫的结局——)
这很好啊。您这样跑进来,这也很好。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这种人只会碍事。没有纪律,任何东西对我都毫无意义。我是个骗子,而不是社会主义者,哈哈!您听我说,我把这样一些人全都计算在内了:有一个教师,他和孩子们一起嘲笑他们的上帝和他们的摇篮,他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有一个律师,他保护一个受过教育的凶手,因为那个凶手比他的受害者更有教养,他为了弄钱而不得不去杀人,这个律师也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有几个小学生,为了体验一下杀人的感受而杀害了一个庄稼汉,他们也是我们的人。有几个为一切罪犯辩护的陪审员也是我们的人。一个因感到自己不够自由主义而在法庭上哆嗦的检察官也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在行政长官和文学家当中,噢,我们的人也很多,多极了,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从另一方面来说,小学生和傻瓜们的驯服已达到最高的限度;老师们都暴跳如雷;到处都是漫无节制的虚荣心,禽兽般骇人听闻的贪欲……您可知道,您可知道,我们仅仅根据一些现成的渺小观念就能抓住多少人?
“斯塔夫罗金,您是个美男子!您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您有的时候不知道这一点。噢,我把您彻底研究了一番!我常常从旁边的角落里观察您!您身上甚至有一种天真无邪的稚气。我爱美,我是个虚无主义者,但我爱美。您就是我的偶像!您不侮辱任何人,大家却都恨您;您对大家一视同仁,大家却都怕您,这很好。您是个可怕的贵族。一个贵族一旦主张民主,他就令人神往了!牺牲生命,无论这生命是您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对您来说都无所谓。您正是我们需要的那种人。我,我正是需要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您是领袖,您是太阳,而我则是您的一条蛆虫……”他蓦地吻了吻他的手。斯塔夫罗金感到背上一阵发麻,他吃惊地把手缩了回来。他俩站住了。“疯子!”斯塔夫罗金嘟囔道。“也许我是在说胡话,也许我是在说胡话!但是我想出了第一步。希加廖夫永远也想不出第一步,希加廖夫之流比比皆是!但在俄国却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想出了第一步,而且知道如何加以实现。此人就是我。您干嘛瞧着我?我需要您,您,没有您,我就等于零。没有您,我就成了苍蝇,成了瓶子里的主意,成了没有美洲的哥伦布。”斯塔夫罗金站在那儿凝视着他疯狂的眼睛。“您听我说,我们首先要造起反来,”彼得急不可耐地说,始终抓住斯塔夫罗金左手的衣袖,“……我们要煽风点火,我们要传播一些神话……接着我们就要推出伊凡王子;您,您!我们可以说他‘隐藏起来了’,您可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他会露面的,他存在着,但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他。啊,可以传播多好的一个神话啊!”“那么您是指望我啰?”斯塔夫罗金狞笑了一下。“您笑什么,还这么恶狠狠的?您别吓唬我。我现在就像一个孩子,只要有人对我这样一笑就会把我吓死的。您听我说,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您,任何人都不让:必须这样。他存在着,但谁也没见过,他隐蔽起来了。譬如说吧,从一万个人当中挑出一个人来,让他看看您。于是消息就会传到四面八方:‘我们看到他了,看到他了。’当万军之主伊凡乘坐大型马车在人们面前向天空驶去的时候,人们也看见了他,而且是‘亲眼’看到的。而您并不是伊凡;您是个像上帝那样高傲的美男子,不为自己谋求任何东西,头上有一圈受难者的光环,而且‘隐蔽起来了’。最主要的就是这个神话!您会使他们心悦诚服,您只要瞧他们一眼就会使他们心悦诚服。……”“发疯了!”斯塔夫罗金说。“为什么,为什么您不愿意呢?您害怕么?我就是因为您啥也不怕所以才抓住您不放的。这不合情理吗?可是我目前还只是一个没有美洲的哥伦布;难道没有美洲的哥伦布是合乎情理的吗?……您这个坏透了的、荒淫无耻的、精神失常的小少爷,我信不过您,您的胃口大得像一头狼!您要明白,我在您身上下的本钱太大了,我可不能把您放弃!世界上现在找不到另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我在国外的时候就想到您了;我一看见您就想到了……”斯塔夫罗金没有回答,兀自拾级而上。“斯塔夫罗金!”彼得在他身后叫到,“我给您一天时间……再不就两天……就算三天吧;我不能让您超过三天,那时候您就得答复我!”
(女性——)
他们友好地分手了,莉莎给他送行的时候变得高兴、很轻薄,而且大笑不止。不过这一切都是装模作样。
要是没有男人,她们就会像苍蝇一样销声匿迹——这就是我的看法。她们的妇女问题整个说来只不过是缺乏创新罢了。她们之间没有任何一点区别,先生,她们连一个简单的花样也想不出来;种种花样都是男人替她们想出来的!您瞧,先生,我抱过她,她十岁的时候,我常常跟她跳玛祖卡舞,今天她来了,我自然要飞奔前去拥抱她,可她从第二句话开始就对我说,上帝是不存在的。哪怕从第三句话开始也好,可她第二句话就是这个,她太性急了!好吧,就算聪明人是不信上帝的,可这是由于他们聪明,‘可是你呢’,我对她说,‘胖娃娃,你对上帝又懂得什么呢?你不过是从一个男学生那里学来的罢了,假若他教给你去点神灯,你也会去点的。’”
她爱记仇的程度令人难以置信
(特罗菲莫维奇——)
他的最后几封信通篇都是倾诉他对不在身边的朋友那种一往情深的爱,而且确确实实沾满了离别之泪。有些人生来就像哈巴狗那样非常眷恋家室。两个朋友见面时真是乐不可支。两天以后,一切全都照旧,甚至比以前更加无聊。“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两周以后仿佛透露什么绝密消息似的对我说,“我的朋友,我发现了一个使我害怕的……新情况:我是一名普通的食客,如此而已!是的,如—此—而—已!”
有这么两种人:一种人自杀或是由于过于悲伤,或是由于愤恨,或是由于疯狂,或是由于看破红尘……这些人的自杀都很突然。他们不大考虑是否疼痛,而是突然下手。然而另一种人自杀确实出于理性——他们想得到可就多了。
“群魔”取自《路加福音》:刚巧在不远处,一大群猪在饲食。群鬼就要求耶稣准许他们进到猪群里;耶稣答应里,群鬼就离开那人,投入猪群去。那群猪忽然冲下悬崖,掉进湖里统统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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