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04• 刘秀皇帝的泰山黄金周

刘秀对来做检查的太医说:“昨夜一路下山,走快了踩到前面人,走慢了又被后面人踩,山路太陡太危险,还以为下不来了……”
明日早,太医令复遵问起居,国家云:“昨上下山,欲行迫前,欲休则后人所蹈,道峻危险,恐不能度……”
————————————————————————
在位第32年,刘秀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去泰山“封禅”。
封禅,就是最隆重的祭天。皇帝(天子)向天神汇报:自己已经把尘世治理得井井有条,可以向上天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这是尘世帝王的一份“述职报告”。之前,已经有两位帝王举行过封禅仪式:秦始皇和汉武帝。
封禅的地点在泰山,据说泰山顶上是离天神最近的地方。这可能来自人类早期文化中的神山崇拜,认为特定的神会居住在最高峻、隐秘的山中。
但仍有很多学理上的争议,比如,按照商周传统观念,天上的神叫“帝”或“上帝”(皇帝这个词是秦始皇才开始用的,有点僭越的意味),“上帝”只有一个。但是从战国开始,人们观念里的上帝也多了起来,因为这时的华夏族群正在初步扩张,把周边很多土著族群融汇了进来,他们的至高之神也进入了华夏神谱传说中。
到汉代,神话里已经有了五位“上帝”,有人说他们是前后相承的关系(这往往又和尘世的黄帝、尧、舜、禹混淆了起来),也有人说分别主管天上的五个方位,和“五行”中的五个元素对应。汉人对此采取了宁滥勿缺的态度,皇帝每年例行祭天时,默认每个“帝”都可以来享用贡品。而最隆重的封禅泰山时,人们又回到商周时代的观念,觉得只有一位最高的天帝在接受膜拜。
刘秀这时已经61岁,他靠自己的能力终结了一个战乱时代,重新建立起统一的王朝。从在尘世建立的功业考虑,刘秀觉得自己达到了向上天汇报成功——封禅的程度。
刘秀的先祖,可以追溯到西汉的景帝刘启,但皇族枝蔓太多,从刘秀的四代祖父开始,就连侯爵都没有了。刘秀十几岁时,王莽终止了西汉王朝,建立了“新”朝,这时的刘秀家只是南阳郡蔡阳县的一户殷实农家,他年轻时曾去京师长安的太学拜师,学过一些《尚书》,远没达到学者的精深程度,之后又回家务农、经商,过安分的小乡绅生活,而且没有急于结婚。
刘秀身高七尺三寸,折合今天1米7稍多,在那个时代算稍高于平均标准,也不太出众。史书说他嘴大、鼻子高(这个高往往也是大),也属于常见的中原汉人相貌,亲友们没觉得他有任何龙飞虎变的潜质。
但是,在他28岁的时候,王莽皇帝的一系列混乱举措造成民不聊生、天下大乱,各地流寇武装蜂起。南阳当地人也纷纷起兵造反,汇入了一支“绿林”武装,他们主要活动在今天的湖北省及河南西南部。
刘秀的一个远房堂兄刘玄,被这支武装拥戴为皇帝,他们向西攻入关中,消灭了王莽,变成了一个正式的、重建的“汉”朝廷,刘玄朝廷的年号叫“更始”(重新开始),所以刘玄也被史书称为更始皇帝。
刘秀没有参与入关的战争,因为他被更始皇帝委派,去征服河北地区。然后,刘秀就在河北发展武装,不服从刘玄的朝廷,还自己称帝,也是声称自己重建了汉朝。
恰好,另一只来自山东的叛乱大军“赤眉军”又攻入了关中,消灭了刘玄的更始朝廷,使刘秀避免了和老上级、自家人刀兵相见(他还有很多亲人在刘玄的朝廷里面)。
此后,刘秀用了十年左右时间,打败了各路流寇和地方军阀,达到了“天下一统”,这个重建的汉朝定都洛阳,所以被称为东汉。
在群雄逐鹿、天下扰攘中,刘秀是靠什么赢得天下的?
汉室宗亲的身份有一定作用,但不是全部。绿林或赤眉军都拥戴了汉朝宗室作皇帝,但他们都失败了。
甚至也不是靠军事天才。刘秀和他的将军们都经常打败仗,有些本来占据绝对优势的战争,照样打得拖泥带水,败多胜少。比如刘秀已经基本统一天下之后,对割据陇西的隗嚣势力的战争。
当然,刘秀的对手们也没有军事天才,这和刘邦项羽时期的战争完全不同。那时距离战国还很近,列国数百年里积累的战争经验、战争艺术还保留在民间社会;而经过西汉两百多年的承平岁月之后,这些经验都已经被遗忘光了。王莽末年的战乱,一切都是从零开始,而战乱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能够训练出一代最基本的军事人才,但还没达到突变出军事家的程度。
刘秀在乱世里得天下,最倚重的是“秩序”,或者叫政治。
王莽末年的战乱里,最强大的武装力量有两支:绿林(出自今湖北省范围)和赤眉(今山东省范围),赤眉军几乎完全是底层的文盲农民,绿林军里有大量底层农民,也有刘秀家族这种相对富裕的乡绅。
当时,各地还有很多郡保持稳定,但王莽朝廷已经覆灭,郡太守不知该向谁效忠,他们成为刘秀最重要的支持者。刘秀在河北独立发展势力时,首先争取到了渔阳、上谷等几个边郡太守的归顺,这种边郡的武力相对雄厚,特别是骑兵多。
地方官员选择刘秀,一是因为他的宗室身份,二是刘秀虽然没正式做过官,但他父亲至少当过县令,他曾经在长安太学求学,也算合格的后备官员,地方官们渴望和知书达理、熟悉政权运作的“士大夫”合作,而非大字不识的暴民,这是一种很本能的身份认同。
所以刘秀能迅速找到加盟者,并把王莽朝的地方政府体系完整接收下来。对于管理百姓、征发兵役和战争物资,这是最为快捷、对民间伤害也最小的方式。这就是刘秀的致胜之道:尽快掌握地方上原有的政权体系,或者,在遭到战争破坏的地区,尽快重建有序的政权体系。
如果没有从政的基础,家世和学力可以弥补一部分,其余的还要靠临时学习,刘秀达到了要求。
有一个例子可以显示,乱世里,在人们对秩序、身份的重视会到何种程度。刘秀和亲属们刚刚起兵造反、拥立刘玄为皇帝时,刘秀获得了一个“偏将军”头衔,但还需要一些标志来显示自己的身份,他只找到了一枚“定武侯家丞”印——定武侯,可能是跟随刘邦打天下的一个小功臣耏跖,传到第三代时,因为娶了景帝的公主、夫妻失和被取消了侯爵,至于家丞,只是这位小侯的管家。但刘秀仍感到如获至宝,整天佩戴着这枚寒酸小印参加刘玄皇帝的朝会。
刘秀君臣津津乐道的,是那些“没规矩”的小朝廷:比如刘玄皇帝入驻长安宫,问诸将——“最近抢了多少东西?”把朝廷旧礼官惊得目瞪口呆;赤眉军扶植的皇帝刘盆子,本来是个放牛少年,举行朝廷宴会时,众将经常争吵厮打起来,饥饿的士兵趁机哄抢食物,把小皇帝吓得大哭……
当然,在新莽末年的战乱里,也有些地方官变成的实力派,他们能实现有秩序的统治,但都集中在偏远的西部:割据陇西的隗嚣、河西的窦融,和蜀地的公孙述,他们很难参与中原逐鹿。
窦融势力很早就对刘秀纳款投诚,继续作对的只有隗嚣和公孙述,公孙述还称帝建立了小朝廷。刘秀对这两个人最为重视,因为他们都能实现有秩序的统治。刘秀经常给二人亲笔写信,以兄弟相称,他也很担心手下士大夫仰慕二人,所以努力表现自己的文化素质能超过二人。
在这两个小政权已经覆亡之后,有个大臣发现,刘秀收集了隗嚣、公孙述发布的各种文告、诏令,经常偷偷欣赏……
在刘秀做出封禅决定的两年前,也就是他即位第三十年时,群臣曾经提出封禅的建议,被刘秀不假思索地否决了。他说的义正辞严:如今百姓生活困难,民怨很大,我去向上天报告人间大治,这不是在欺骗上天吗?
但随后的日子里,这个动议屡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王莽末年天下大乱,是靠他刘秀才实现统一与和平的;以前曾经封禅的始皇、武帝,都是穷奢极欲、劳民伤财,相比之下,刘秀当国这三十年可谓勤俭持家,爱惜民力。这点功业也足够向上天汇报了吧?
而且,刘秀一直热衷建设“人间秩序”,如果完成封禅,就是和上天重建了天人秩序,这个念头的诱惑力更大。
刘秀还喜欢偷偷研究各种预言书,“谶纬”,他终于从里面发现了一句:“赤刘之九,会命岱宗”,赤是火,按五德学说,汉朝是五行之中的火德,主赤;九,刘秀理解为从刘邦开始,到他是第九代,正是应该去泰山(岱宗)向上天汇报了。
他已经年过花甲,眼看天下太平,还有成年的太子刘庄托付后事,确实可以告慰天地。这也是天人“秩序”的一部分,能给他开创——或者说重建的这个王朝增添一份天佑的庄严。他让一个大臣查遍所有谶纬之书,收集关于“九世封禅”的字句,结果共找到了三十六处。还要按必要的程序,授意几个大臣上奏提议,由皇帝正式批准,此事正式成为朝廷大典。
还要做必要的准备,大臣们查阅了当年汉武帝封禅的各种仪轨,条列给刘秀参考。按当年的标准,要用五色石头制作一个五尺见方的柜子,搬运到泰山顶上,用来盛放皇帝给上帝的上书——“玉牒”,举行完祭祀后原地埋起来。刘秀考虑五色的石头太不好找,这么重的石柜搬上山顶也太费力,可以把当初武帝埋下的石柜挖出来,重新利用一次。
这个想法受到了大臣们的一致反对:作为天下之主,没必要在上帝面前如此寒酸!
最后刘秀确立了折中意见:可以新制作一个石头柜子,但不用五色的,普通的青石就可以了。
只要涉及到诸神之事,各派学者们都会争的面红耳赤,无所适从。秦始皇和汉武帝都遇到过这种困境,最后皇帝只好把这些学究抛开,自作主张制定一套祭祀的礼仪程序,然后再没人敢公开提出异议。
正月底,整个朝廷踏上了去往泰山的旅途。先抵达孔子故里,鲁郡。刘秀接见了孔子家族后人,还有汉朝册封的商、周两朝继承人:宋公孔安,卫公姬武。这些人也要作为“各界代表”参加封禅大典。
二月十二日,刘秀和朝廷抵达泰山郡的治所,奉高县城(在今泰安市和莱芜市之间),这座县城可能因为供奉泰山而得名。这里距离泰山三十多公里。当时泰山脚下还没有城镇,几乎是一片荒野。之前已经征发了五百名劳力到山上修整道路,此时发现远远不够,又增加了一千人,都是从周边各县调发的农民。
奉高是个小县城,突然到来的百官、王侯、军队完全超出了它的容纳能力。皇帝被安顿在太守家里;皇子、皇亲诸王都住在郡府里,占据了小吏们的宿舍;各种同姓侯和异姓功臣侯,都住在县府里;其他百官、卫士、民间代表,只能安顿在县城外的乡村。
在这里,刘秀和整个朝廷开始斋戒:不饮酒、节制肉食,断绝夫妻之事。这是准备以一种虔敬的状态去拜见神明。
当整个朝廷进入斋戒时,也有各种官员被派往泰山,为祭祀大典进行最后的准备。其中一个人叫马第伯,他事后写了一篇《封禅仪记》,保留了此次盛大活动的诸多细节。但关于他本人的任何信息都没保留下来,他很可能是负责皇帝出行、接见等事务的“谒者”郎,此次参加了一个先行使者团,共有七十多官员,负责检查典礼的各种准备工作。
从奉高县城出发,骑马快走半天时间,就抵达泰山脚下。这里有一处简陋的小房子,是管理山林的小吏住所,叫做“山虞”,也有两间治安站“亭”。这里是政权机构的最末梢,也是最偏远处有人定居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祭祀大典的筹备中心。
按照计划,到正式典礼时,皇帝和朝廷先要在这里举行隆重的祭天仪式,然后开始登山。所以这里已经建成了夯土的祭坛,堆放着各种物资,还在搭建大量的露营帐篷,预备皇帝和朝廷住宿。
这里现在住了两位高官:三公之首的太尉赵熹,负责典礼活动区的警戒安保,他是跟随刘秀打天下的老将;九卿之一的太常桓荣,负责朝廷礼仪和祭祀事务,他已经年近八旬,是治《尚书》的大学者,也是皇太子刘庄的老师。这两位高官和下属也都在斋戒中。
这里有很多探出地表的青白石矿脉,马第伯等人观摩了刻石工地:正在制作一批长三尺、宽六寸的石板。因为朝廷已经发现,制作五尺见方的石头柜子、再搬到山顶太不现实,改为制作石板,运到山顶后拼接成柜子形状,盛放“玉牒”。还有两块大型碑石,高一丈二尺(接近今天3米),宽三尺,厚一尺多,据说也是准备刻字,但这么重的石碑是不可能运上山的,只能树立在山下。
还有两块扁圆形的大石头,直径九尺(今2米),这是当年汉武帝时制作的,准备运到山顶,充当摆放祭品的桌子,当初用五辆马车绑在一起,才能运输一块石头,但到这里再也走不动了,就荒废在此,叫“五车石”。刘秀这次吸取了教训,把很多祭祀内容放在山脚下举办,这两块石头还要被搬到祭坛、派上用场。
然后开始骑马上山。
在中国的各种高山里,泰山的绝对(海拔)高度并不算高,但它几乎是从一片平地之上拔地而起的纯石头山,极为险峻、陡峭,古人才把它看做通往天界的门户。
当时人说,从“山虞”到山顶,有四十里(约今天18公里。一汉里约今天0.9里,0.45公里)。今天的泰山已经全部制作了石头阶梯,但那时还没有,很多路程要走迂回的“之”字形。有些山路太陡峭,只能牵马步行,这样走了二十里,到达叫“中观”的地方,马就彻底不能走了,只能留在原地。
从中观往下看,平原舒展无际;仰头往上,几乎在白云之上,能看到“天门”,中间都是墙一样陡峭的石壁,几乎没有道路。高处山体上还有些积雪,有微微活动的东西,如砂砾,如虫蚁,看久了才明白过来,那都是人——在上面修路的劳工。
开始徒步攀爬之后,所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饥肠辘辘。累极了就躺着石头上打个盹。好在他们都带了饮食:酒、肉干、果脯(负责预备工作的使者不用斋戒,所以有酒),吃喝之后,继续登山。
沿途石缝里都有泉水流出,冰冷清澈,颇能使人提振精神。一行人互相搀扶着爬到天关(可能是今天的中天门),以为到了山顶,但修路的劳工说:上面还有十里呢!
这里的山路,宽处约两米,窄处不到一米,往上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岩石,往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石壁上又长满了松树,缭绕着蒸腾的白色云气,似乎真进入了天界。
到了“小天门”(可能是今天的中天门),慢慢能看到五棵巨大的松树。据说秦始皇封禅泰山时,爬到这里天降暴雨,君臣们只能在树下避雨,秦始皇认为五棵松树护驾有功,给它们授予了“大夫”官位(二千石),所以被叫做“五大夫松”。
在陡直的石壁之上,慢慢看到真正的“大天门”了(应该是南天门),如同从小洞里窥视天空。最后的七里路最为险峻,好在很多巨石上已经绑了麻绳,人们抓紧绳子攀爬而上。有些年纪大的官员实在走不动,靠年轻人从上面拽、下面抬着爬行——抬头向上,看到的是前面人的鞋底;低头向下,看到的是后面人的头顶。马第伯说,这简直是在抱着大石头去摸天。
开始时,人们爬十来步就没力气了,口干舌燥,必须休息一阵;后面,走五六步就要休息。只要能找到一小块稍微可以半蹲半坐的空间,人就瘫软无法动弹,有积水、冰雪也毫不在乎。有时眼睛能看到前面一点点有块稍干燥的地方,但腿已经不听话了,完全迈不动……

经历过脱胎换骨般的折磨之后,马第伯一行人终于登上了山顶。大约从上午十点开始登山,下午四点多登顶,山路一共有五十多处转折盘旋。
山顶都是整块的灰白石头,有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也有向四面绝壁探出的巨石。很多石头、石洞都有仙人传说。向东南的巨石叫日观峰,最适合在凌晨时眺望日出;向南的巨石叫“吴观”,据说能望见会稽(今浙江绍兴),向西的巨石叫“秦观”,据说能望见秦地长安(实际不可能);向西北还能眺望到黄河,夕阳反射下,如同亮黄色的飘带——汉代泰山距离黄河约二百里。今天的黄河经历过改道,距离泰山约一百里。但今天的黄河水量、宽度远小于古代,据说现在在泰山顶,有时也能看到黄河。
众人最关注皇帝祭天的场地。这是一块相对平旷的小广场,用石头垒砌了一个圆形祭台,直径约三丈,高九尺(约今二米),祭台四边摆放着长条石,东、西各有石阶通往台上,皇帝将从东面台阶登上祭台,这是皇帝专用的沟通上天之路,届时将不允许其他人跟从。
祭台上面,是石砌方形祭坛,边长约一丈二尺。到祭祀大典那天,皇帝将在祭坛上摆放给天帝的礼物:一些玉器和皇帝给天帝的“玉牒”书信。
这祭台和祭坛,是秦始皇、汉武帝封禅时加工好的,现在太常寺官员们正指挥着民工重新布置。祭台南边摆放了一对玉盘,里面各有一只玉龟。其他如帐幔、灯盏等也在紧张安装之中。
提前到来的官员们见到祭台,都要趴在地上磕两个头,提前向上天表示敬意,还把随时带的食物摆放在祭台边上,有冻梨、酸枣各种果品,还有人解开钱袋,把铜钱都毕恭毕敬放在祭台上。四周还有很多以前封禅的遗留物,比如成堆的秦朝“半两”铜钱,和马第伯同行的一位郭使者捡到了一枚铜钟,有安装木柄的方孔,可以拿在手里敲击。
看完祭祀场所,太阳已落,众人在夜色里下山,有时踩到前面人的头或肩。入夜后还下了一场雨,好在都是石路,不太泥泞。小天门处有施工人员住宿的营地,马第伯一行赶到那里已是深夜,分散挤在民工帐篷里草草就寝了,第二天清晨再走完下山路。
到二月十九日,皇帝和百官来到了山脚下。
皇帝住在“亭”的小屋里,王侯官员都住野营帐篷,继续斋戒三天。预定的祭天大典是二十二日,头天傍晚要举行“夕牲”仪式,就是检查准备屠宰的牛、羊、猪等祭品是否健康。这时有白色的雾气升腾起来,高约一丈,向东南方的平地上缓缓扩散,而天空仍然晴朗无云,星月澄澈。
二十二日清晨,开始举行祭天大典——因为猪牛羊等牲畜不方便带到山顶,只能在山下宰杀、祭祀。
山下的祭天仪式,和京城每年举行的仪式类似,有专门的音乐、舞蹈伴奏。为首接受祭祀的是上帝,其他各种山川之神也列席分享。祭祀的牲畜宰杀之后,放到巨大的柴堆上点燃,使烧肉的烟火味直达上天,这叫“燎祭”。
举行完这一轮祭祀,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人们都脱下典礼的长袍,换上短衣,开始登山。王侯、百官都有行进次序。
泰山郡为这次大典准备了三百抬“辇”,就是两人抬的登山滑竿,刘秀坐御辇走在队伍最前方。很多上年纪的官员、王侯不愿坐辇,坚持徒步,所以三百抬辇多数没派上用场——实际到了陡峭的地方,这种辇也用不上,都要靠每个人自己爬。
预定中途休息、饮食的地方在中观。正午稍过,皇帝先到了山顶,有足够的时间休息一下,换上正式的礼服。祭台周围、台上摆放的铜钱、果脯等物引起了他的主意,因为在封禅仪轨里面没有这一项。
侍从解释:这是那些先上山的官员们摆放求福的。刘秀颇为鄙夷:“封禅大礼,千载难逢,衣冠士大夫这是干什么?”——在刘秀看来,他祭天是为天下祈福,士大夫们借机向上天行一点私贿,有点太不入流了。
到下午四点钟左右,百官、王侯全部到齐,列队开始仪式:先集体叩拜,然后皇帝在尚书令的协助之下,完成向天帝上书程序:用玉片制成竹简的造型,用金丝编连,上面写着皇帝给上天的信(内容保密),卷起来缠好之后,用金粉泥封糊,加盖皇帝印玺,这就是“玉牒”。
尚书令是皇帝的私人秘书身份,其他三公等高官不登台,这个典礼的主角就是皇帝一人。
玉牒封好之后,要把整座石头垒砌的祭台拆开,把玉牒放在石板拼合的柜子中(就是前两天马第伯在山下工地看到的石板),盖好盖子,用五色石磨的粉泥封糊,尚书令用一枚特制的五寸见方大印加封。然后在上面重新垒起祭坛,玉牒就被牢牢封存在巨石之中了。
泰山郡调动了二千多名民夫做这项工作。参加祭祀的官员、王侯、各界代表有数千人,加上沿途的勤务人员,参加总人数过万。
石台封砌完毕,皇帝“再拜”——两次叩头,一切工作完成。群臣、卫士、民夫齐声高呼“万岁”,声音震动山谷,久久回荡。据在半山腰的人说,万岁声响起之时,有青色云气蒸腾,把山顶都遮蔽了起来,向上一直升到天顶。在山顶的人都没任何感觉。
这时已是黄昏。稍事休息之后,刘秀宣布下山。这次是官员们走在前面,皇帝在后。下山的道路基本也是攀援爬行,百官王侯的队伍绵延二十多里,有数百人负责在沿途维持秩序,疏导交通。随着天色入夜,险要的山崖、绝壁旁边都点起了火炬。
不停有石头被踩翻,滚下悬崖,叮叮咚咚的撞击声终夜不停。人们都已经饿得难受,但稍慢下来会被后面人踩到。有些年纪大的实在走不动了,就摸黑在路边找一个能容身的空隙,蜷缩下来。
到后半夜,皇帝抵达山下住处。官员们的队伍零零散散络绎不绝,到第二天上午才到齐。平时泰山上经常下雨,这次全体登山,却没遇到。
这天早上,太医令向皇帝请安,看是否需要做一个身体检查。刘秀说:“昨夜一路下山,走快了踩到前面人,走慢了又被后面人踩,山路太陡太危险,还以为下不来了。国家不累,百官和百姓们受苦了,一路喝泉水,睡石头,幸好一个跌伤的也没有,一个生病的也没有。这都是上天保佑!”
汉代皇帝经常被称为“国家”,皇帝也常这么自称。
全体人员在山下住了一天,休整。太常官员收拾山上山下的各种用品。
次日(二十四日)上午,在露天举行了朝会礼节,百官向皇帝祝寿,皇帝给官员们都颁发了赏赐,然后全体出发返回,没来得及走到奉高县城,在离县城三十里的乡间扎营过夜。这次封禅典礼,朝廷在山下(包括山上)停留了六天五夜。
到四月份,朝廷返回京师。宣布改元(改年号)。之前,刘秀一直用“建武”年号,此时是建武三十二年,改为“建武中元元年”,这有重新开端的意味。伴随改元的是大赦,除非谋反、子杀父等极恶罪行,所有关押的人犯一律释放。
终东汉一朝,再无皇帝封禅泰山。
下次帝王的隆重封禅,是六百余年后的唐高宗李治,那次又有了皇后武则天和宫廷女官的参与,但这些女性没能登山,只参加了山下的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