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海月水母》(完)
“我们彼此无法相交,只能互相穿越,到达空空的彼岸。” 一 她带着儿子从前夫家出来,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拉着行李去打车。最简单的红白条纹连身运动裙,一双白色运动鞋,原本的马尾辫被小朋友的手搅弄成一团一团的散了些下来。痘印明显地布在她的毫无血色的脸庞上,被热气拂来拂去的鬓发最终黏在她干干的嘴角。她是再也不会理会这个男人了。她要真正回到自己。她弄不清楚催促自己和过去斩断残留的情意的,是自己的绝望还是欲望。但她决定要去和别人做爱了。当她真正选择这样做的时候,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太想像一个孩子或者女人一样,被紧紧地抱在怀里,被胡子摩挲着皮肤,被嘴唇亲吻出片片痕迹,被指尖轻触。她三十如狼了啊。她也想再次去吻一吻那些只手难握的阳具,让它们从幼小涨出自己的手掌,用鼻尖轻轻地触碰它们,上面湿湿的液体可以浸润她干涸的嘴滋养一下她枯萎的心。 她从热风中走向街口,散开的头发越来越多,她把抱着孩子的手臂向上抖一抖,突来的动作力量忽的一下使得头发全部散开,像一面旗帜飘扬。她摇摇头,像一只鬃毛丰茂的雄狮走在自己的领地,她要去狩猎了,带着她的小崽子。她或许妄想用自己全然不在的魅力去吃一头雄健的羚羊或者轻快矫健的斑马。她这个矮小的身体里跃跃着某双不切实际的眼睛帮她盯梢未来。她走向哪里去向何方完全听命于它。热风中,她像一颗熟苹果,此刻如果谁能及时来吃掉她,也许能发现她为时已晚的甜。她快熟透了,她快要分泌出馊掉的汁水了。 她内心的骚动在空气中引发共振。一个男人的信息回复她。去找他吧,去找他。和他做爱。在他的身体上嬉戏。像漂浮瓶,带着欲望的魔鬼去找他,让这个男人去拔开瓶塞,释放出这场盛大的情欲中的作祟者。对,去找他。去和他亲吻,用指尖摩挲他的阳具,去啜饮那裂缝的琼酿,用掌心拍打他肌肉结实的臀,去撕咬他的耳朵和胸口。她想告诉他,快来吃掉自己,她就要熟透了,要腐烂了,要分泌出馊掉的汁水了,如果他能及时吃掉自己,说不定在嘴里还能残留那为时已晚的甜。她想在他怀里轻轻地哭泣或者嚎啕大哭。 她把她的崽子放回家,让家人照看。欲望催促她,她迟疑地转身,但飞快地离开。她带着少年时才有的情欲跑起来,她像一只鹿,她的情欲是一只河马。 二 一只河马卧在这个房间里,浑身潮湿。它大大的嘴巴里喷出腥气。如果仔细听,能听见它时而是女人在呜咽,时而是男人在发出兽的低喘,有时是两只角马或水牛在缠斗。它是两具裸体相拥,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壮实叠交纤细,它是性本身。 她躺在夜的房间的地板上,赤裸着扭动瘦如蛇身。房间里一些机器散发的蓝光点点,映射在她的身上,她如蜕皮中的花蛇。她扭动的姿态宛如邀请。来爱吧,来爱。来吧。扭动是花蛇蜕皮时的舞蹈,是她在邀请他,到她的身体里来,掀掉那层现实中的皮,深入她的内里,去她最柔软的肉里驻扎。她说,来吧,不要停顿。 他是一个好情人。他满足她呓语般的索求。用一切可能的姿势满足她,并给她所有的力。他的唇游弋于她的身体之港。她的额头,她的耳朵,她的脸颊,她的嘴与舌头,她的脖子,她的胸口,她的小腹,她的小腹上那条细细长长的刀疤,她的两腿之间,她的大腿和小腿,直至她的脚面。她的发肤被他的唇摩挲如僧人擦拭圣器。她被他点燃像窗外夜空中的皎月。她仿佛觉得她在被爱。 他是上天给她打开的窗户,她美好而未定的未来并不在窗户上,但在窗户外面那无尽的路上。她的目光透过这扇健壮温柔的窗户望向远处,她看见了,那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等待她。她认得,那是多年前的年少的自己,已孤独地抵达。 三 知了在热风里狂叫。她和他在地垫上喝酒。房间的地板上冰凉凉的,他们聊得正热。原本就是最简单的肉体关系,不参杂任何现实生活中的纠葛,两具肉体单纯地迎来送往,他器大活好,她技巧娴熟,在性事上如此契合已实属难得,现在最难得的是他们可以聊更纯粹更形而上的话题。不过她也很警惕话题越来越深入,反而会破坏这段美好单纯的肉与肉的关系。现在这个年纪,要美好的肉体沟通比要深邃的思想沟通难呢。 他把家里的好酒都拿出来。酒香在两人嘴角齿间穿梭,他们啜饮彼此,交流彼此身上一切的液体。他们时而说话,时而沉默而笑吟吟地看着对方,时而亲吻,舌头抵着舌头,嘴唇擦过嘴唇,鼻尖摩挲鼻尖,像厮磨中的雄狮与雌狮,像一对爱侣。不,他们并不相爱,他们只是需要对方全情投入的肉体和闪烁光芒的某部分。他们不会去相爱,他们只想享用彼此的美好,直至厌倦。 凡遇坏事之后总有好事,谷峰与谷底连绵起伏才构成人间风景。她从十年前的经验里得出来:如果我们在某时因某事感到了痛苦,觉得自己就像住在湖底,湿漉漉、冷冰冰、黑漆漆,像被湖水包裹而隔绝,看外界景象是被湖水折射过而扭曲了的,那些人声遥远而模糊,此情此景久久未散,噩梦般萦绕。但即使这样,也别怕,我们终会上岸,会像摊开晾晒的干净衣裳,沐浴在暖和的阳光里,会澄明地看到这个世界的面目,清晰而直接。我们终将在风雨飘摇与风和日丽的交替催促里找到自己。 他让她又找回了那个走失在命运迷宫里的自己。他把她从黑漆漆冷冰冰湿漉漉的湖里打捞起来。他是拔开欲望之瓶的农夫,她是蛇。她回报他,在床上回报他,她撕咬他,他在呻吟。 四 她记得一篇文章写情人约会的浪漫故事,讲的是一个外国女教授,她从年轻的时候就有一个当水手的情人,每年的某个时候,她都会带上行李去往远方,到水手的船所在的地方和他约会,后来她很老了,再也走不动了,她还是会给这个水手老情人写情书,直至最后死去。这个故事写的最打动她的地方是两处,一处是标的两个人的身份,一个女教授,一个水手,想想就觉得甚为猎奇,这个女教授的口味和她一样,大概是喜欢精壮男子的;另一处是两个人之间的时间和空间的行程之美,总是她不远千里远渡重洋的满怀情欲地去找这个精壮的可心的男人,时间持续之久,空间跨度之大,仿佛让情欲也升华为了一种纯粹的高贵的精神图腾。 这正是她想要的。一个远方的情人,需要巨大的情欲的催促与对肉体的执着,才能让一个女人如此热忱地出发。她将带着些许行李,带着巨大的渴求,带着对永远的未来的想象,出发。 书本里所有的故事给了她想象的力量,而她所有的情欲给了她活下去的力量,不,不仅仅是活下去。如果说,曾经的她如海月水母,随波逐流。那现在的她,则要被世事锤炼成地母,她要是野蛮的,腥的,刚的,不惧的,热忱的,又不失肉欲中的天真。她还是一个母亲,她要滋养自己的崽子,让他茁壮,让他成为信念不败的生活者。她是她的唯一的孩子的大地,她希望他以后有勇敢的翅膀挣脱她。 明快的房间里,她和她的情人在莺飞草长的原野上撕咬。她啄食他的肉,他没有受伤。她吞咽他,他没有窒息。他只是陷入快感与虚无中。她问:我厉害吗。他用他的虚软姿态臣服于她。她此刻是腥的,是刚的,又不失肉欲中的天真。 五 热的像一座空城。如果说,温度让人感觉到活着,那从适宜的温度趋向极热或趋向极冷就是从生到死的过程体验。人们会说,热死了或冷死了。性的愉悦也是,人们因为性而存活,而到某种极致的话,就会称之为,快活死了。她此刻体会到了下体里传递出来的热,那种极热,让她快活得要死了。 她在大学里教授伦理学,她在课上谈到人类性行为的时候,提到传统中“性耻感”教育的问题。她说,其实性本身并不是羞耻的,它既美好又具有重要的伦理功能。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路径与手段,不仅仅是繁衍生息,而且它还承载西西弗日复一日之于人类的希望。她强调,她在课堂上是老师,这个社会角色是职业身份,但她同时是有孩子的女人,这意味着她的性别与性的身份,这表明她是做过爱的。而课堂上的学生们,他们都是他们父母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必然也是做过爱的。这意味着,性是这位女老师,是他们所有人的父母必经之事。所以,性爱有什么羞耻的呢。 性爱本身不是羞耻的事情。羞耻的事情是压制人的自由,是剥夺人自由选择的权利的那些事,是欺骗,是猥亵,是玩弄,是强奸 ,是用强权削弱他人的意志。她的学生们眼中闪躲着热忱的光。他们听到了他们心中期待已久的声音来回答他们生出的疑问,这个声音终于回响如他们所愿,解开他们一直以来关于性爱的疑惑不解。他们终于不再被全然的伪善虚假蒙蔽。他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人。他们在真实里感受到了热。 此刻,她也在感受热。外面的知了被热风撩拨的狂叫,她也被热撩拨的叫。他用嘴接住她的叫声,搅动她的热。他的舌是蛇,灵动地钻进她远古的热的深渊,与那里的熔岩相会,发出呲呲声。她用双手摁住他的头,她的胸腔发出悠远的哀鸣,却不悲伤。她弯起的双腿打开宛如这世界。 六 他对她来说,太大太高了。大大的宽阔的身体,长长的腿和手指。他的年龄比她小一点儿,这让她感到某些安慰与洋洋得意。她有某种极力掩藏的虚荣感,在多年以前,她完全不屑于这种仿佛沾了点儿便宜的感觉。她极力掩藏这种低劣的感觉,但她知道她是藏不住的,于是和他坦然谈笑自嘲。 这个时代对待女性比过去任何时代看起来都要平等友善一些。但它平等友善的还不够。当她的前夫透露出他的新女友比她又要小几岁的时候,她内心当然是充满嫉妒的,他已经比自己大十岁呢。这就是他常洋洋自得的,男人或许总可以越找越年轻的女伴呢。而且这座城的女人很多,他又有才,不怕没女人。这是句实话,因为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这句话超越了它自身的操蛋属性,具有了现实指导意义。 她在她大大的情人身上攀爬,像只小猴子攀缘在亲人的身上。她呢喃叽喳,她深深地蜷缩进他宽大的怀抱里,被紧紧地拥挤。她此刻被拥有着,被挤压着,被高高地托起来,被抛掷在快感与虚空中。她恶俗地把他和前夫比较,更大更高更强更年轻,一闪而过的虚荣让她突然浑身一惊。高潮过后便是低潮。那些更大更强的都是别人自己的,他人的荣耀永远属于他人。只有自己的力与美,爱与信念,创造的价值与经历的人生,才是自己的。 她为洋洋得意与虚荣心作祟感到惭愧。她吞咽他递来的肉,她吐故纳新,反省自我。她和他交换彼此的漏洞和把柄。他紧紧拥抱着她,她挤压着他,她包裹着他。白日将尽,又到晚时。 七 他舔舐她的耳朵,薄薄的肉片,白润剔透。耳朵把快感传递到她的下身,快感与快感汇合聚集再送给全身享用。她舒服极了,发出慵懒的鼻音在空气中伸展。耳朵是她的第二性器,如果一直吻,就能抵达高潮。他把她铺平在地板上,从头到尾巡视着。她平坦的胸与平坦的小腹与弯进去的腰部构成具有建筑美的线条。她美吗。显然不。但她是迷人的。她是骚的,她是天真的。 他需要这个目的简单又不失性情有趣的情人。她有时是丑萌的样子,有时又散发着性的美。她走在路上平常不惊的样子,床上却独有存在感。讲台和床都是她的舞台,让她散发自己独特的魅力,讲课与做爱都让她感受到颅内高潮。思想碰撞与肉体碰撞都让她有非凡的享受。她爱读书,也爱做爱。她是知性的人,她是性的人。 她想起,大江健三郎先生在小说《性的人》里提到了一个女孩的自慰问题。尤为让她记忆深刻的是,他写到这个女孩长期自慰已经使她的腿出现了“腿淫范”,大概的样子就是小腿特别粗之类。总之给她少年时留下些许小阴影。她怕也被人从外表就能看出来她是经常自慰的。而在大江健三郎先生的另一小说《我们的时代》里则有一个特别打动她的关于性的故事。小说中那个妓女有个经典的论断。她感觉自己的性器官是公开的毫无隐私的,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值得珍视和可贵之处,因为它们是被嫖客们公共使用了的,她最珍视的反倒是自己的胳肢窝、膝盖后窝或大腿内侧,这些嫖客们不太关注也不太光顾的地方。她更珍爱这些地方,愿意把这些地方献给自己的爱人,因为这些地方因无人注意而更显纯洁。当然,以上只是她的记忆的话,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段描写记忆深刻,写得真是打动人心。 是啊,这是一个性的时代,理性或感性。此刻,她和他都是性的人,马不停蹄地体味着夜的快感。 八 三天三夜过后,她体内的热力与不安终将散尽。她对他谈笑说,你是我的药啊。也许是合欢散,是霍香正气水,是舒筋活络跌打酒。他是她的救命稻草,是黑暗时给出光,落水时递出援手。他之于她是萍水相逢的,既陌生又亲密。他之于她的面目是模糊的,她极力避开直视他清晰的面容,尽管他们曾面对面笑吟吟,用鼻尖摩挲鼻尖。她不想记住他的样子,不要脑海里有个具象面目存在被日后思念。她害怕又一次和一个会被自己思念的人产生分离。 她和他不停地接吻,蜻蜓点水地,齿唇相交地,舌尖缠绕地,吮吸着对方。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用手抚摸他的颈背,用脸颊磨蹭他的脸颊。她的蓬勃的欲望已被连绵的感激之情与对熟悉肉体的眷恋所替代。他之于她是某种生命奖励的存在。好好生活吧,生活会给以无数的意外与惊喜。 他是个不失体贴细致的男人,一个年轻有为的建筑师或其他职业者。她不想深入地了解他,不想让他的印记深深烙在她的生命轨迹中。她想他应该是昙花,让自己领略这花在眼前绽放一次足矣,给予美与惊喜。 人与人最舒服的是彼此给予安全与放松的感觉。摩挲肉体是连婴孩都急需的东西。母亲给予婴孩的温柔的亲吻与抚摸,是孩子们感到最舒服最有安全感的举动。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需要的正是互相的抚慰,温柔地爱抚与精神上的宽慰。她突然明白她与前夫的分离为何会如琴弦断裂般的突然与决绝。她不曾温柔地爱抚他的心,他也没有给她精神的宽慰。他们是针尖与麦芒,他们势均力敌,他们彼此不友好,嫉妒与互相消磨。他们互相爱吗。也许也不够爱。他们为什么结婚呢。也许只是萍水相逢时的相惜与赏识,以及孤单时不可避免的抱团取暖。 九 她虚软地瘫倒在他的怀里,任他揉捏,抚摸,亲吻,紧拥和进入。她任他摆布。她太弱了,她的肉体与意志,被情欲摧毁又重建又摧毁。他强健的体魄,娴熟的技巧与丰富的经验浇筑出他的能量巨大的行动力,他的高情商让他有足够的包容性与忍耐力。他足够聪明狡黠以保护自己的隐私与利益。他谈论自己,却没有更具体现实的信息。她也一样。他们并非彼此防备,相反,他们对彼此足够放松。他们只是不愿意拆解这个性爱的空中楼阁。或许是因为面子,或说体面与礼貌。他们谁都不愿意当那个先退场的人。他们互相试探礼让与迁就。他们放肆地做爱又小心翼翼。他们是一只狼和一只狈,他们不想离别时各自狼狈。 她在他连绵的起伏里感受到了快乐,那种不被满载的欲望重压下的快乐。她可以随时被进入,他也能随时抽身而出。她之于他是自由的。她此刻是一只自由自在飞翔的小鸟,快活像飞来飞去,快活地飞来飞去。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来是一只小鸟,寻求的是自由地飞来飞去而已。 她在他酣睡的耳边呢喃。她此刻想起自己写过的那段独白:我喜欢和自己玩耍。这样世界方可太平。一个不爱和自己玩耍的人,一定是个无趣且残酷的人,他的眼中干涉的全是别人的事物,他所有的欲望都指向扼住他者的自由。这种人试图把自己命运的枷锁放到别人的命运上,妄图将自己的命运延伸到别人的命运中,他想一个人过上两种以上的人生。但这样的野心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林中路千万条,唯有其一方自脚下始,不论怎么拐弯、怎么横穿,怎么跨越,轨迹只有唯一的一条。喜欢和自己玩耍的人,也是喜欢这个世界的人。我想唯有“自己”这个感知世界的“载体”是值得首先认真对待的灵性之物。唯有“我自己的内心”经由“好奇”引领我领略这万千世界的美妙和神奇,我为生而为人感到欣喜和痛苦。这个世界的存在是不因我的存在而存在的,却因我的感知而获得了存在的意义。我之于我的镜像观照,仿如加缪《堕落》里那段精妙的独白:应该谦虚地承认,我总是虚荣的要死。我,我,我,这就是我的生命之歌。我总是一边自说自话,一边自我吹嘘,特别是以一种深知其中奥妙的吵吵嚷嚷的谨慎的自我吹嘘。的确,我总是自由地,强有力地生活。由此而来的我,才有能力去帮助那些需要我的人和事物。 她需要强而有力地生活。她需要他此刻醒来对她强而有力。她要把他咬醒。她吮吸他,含着他。 十 他梦到自己被一头雌狮撕咬,但却并没有害怕,被咬的伤口汩汩流血,既温暖又瘙痒,只想一再被咬。他紧紧拥住这只雌狮的头,把它摁在自己的伤口上让它咀嚼。雌狮身上的腥气熏蒸着他,让他头晕目眩。这片草原被太阳炙烤,奇热无比。他快要虚脱了。他又渴又累又热又痒,他昏昏地想死了。 在快要昏死过去的刹那,他叫自己醒来。旁边的她还在沉睡。昨晚太累了。彼此竭尽全力配合,支持,冲刺。他们喝比利时啤酒,喝古巴朗姆和巴西朗姆,喝甜甜的晚收白葡萄酒。他们喝得身上散发酒香,酒香挥发肉香。他们是彼此的诱饵、粮食与猎物。 他亲啄她的乳头,舔舐它们,它们是两粒小小的饱满的小红莓,而此前他和她未相遇相交时,它们是两颗干瘪的耷拉的褐色葡萄干。它们被亲吻着,挺立起来,像站在两堆洁白细腻的沙丘上观望远方的少女。它们彼此遥遥相望,它们是彼此无法亲近的姐妹,只能靠一个男人的亲吻,一会儿是它,一会儿又是另一个它,来传递彼此的相亲相爱。他用舌头搅弄它们,滋润它们。他在两堆洁白细腻的沙丘之间留下嘴的足迹。 她被啄醒,纤瘦有力的肩膀与手臂伸向他。他把上身递给她。她用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双手抚摸他赤裸宽阔的背。她在他耳边呢喃,我想你了。他明白,她不是在思念他。她只是想要他的肉身了。于是他又把下身递给她,以解她的思念之情。她摩挲,揉捏,紧紧握住又突然松开。她把玩着如同小时候捏橡皮泥。这条像龙造型一样的橡皮泥忽地飞向她的体内。 十一
雨拍打在玻璃窗上,像非洲鼓打着拍子。懒人沙发上雄狮覆盖着雌狮。雨声啪啪的节奏陪伴他们在原地奔跑舞蹈。她趴着,腰被悬在半空,像晃动的细绳。他手握这柄细绳,像拉住一匹马催它快跑。欲望是一匹快马。他的双手箍住她的腰肢如离弦之箭。她喘息着,干渴地舔舔嘴角。他越来越快,如离弦之箭刺中她的靶心。一会儿,他像一棵年迈的树从森林深处发出深沉的叹息,然后轰然倒下与她匍匐交叠。一切静止如化石。
她又从沉醉中醒来,打开手机看见一个新闻,20日晚上10时许,美国摇滚天团“林肯公园”主唱查斯特·贝宁顿在美国加州洛杉矶的住宅内上吊自尽,年仅41岁。死亡如此随意降临。在她的摇滚乐迷生涯里,死亡是走失的乌鸦,不经意就会降临。尤其那些“27”天堂俱乐部成员们简直会让天堂演唱会熠熠生辉。纪念这个刚刚逝去的主唱吧,这只是暂时“in the end”。 她是一个资深摇滚迷。她曾被1999年版《欧美流行音乐指南》序言中提出的那个问题所打动:你是否认真想过,音乐是怎么打动你的和是什么打动你去听音乐的之间有什么不同?她曾认真思考过这些问题。她想,希望她的恳切回答当如此或者比此更为令人欣慰:我曾经的确认真地思考过。摇滚乐如血液一样为我所必须,它用它的节奏、韵律和配器乃至歌词的喻意和歌者发自肺腑的动人演唱打动了我。而我之所以被打动,是因为梦想里有一颗赤子的心与在音乐中寻找到自由的可能性以及那不可停息的思考中的自我不断暗合。这个追寻的过程,亦是守望的过程。 时间就是这样,当年的小姑娘一瞬间就成了老姑娘。她曾经在夜路上哼着青铜器乐队的那首歌一路狂走:我多想长发披肩走过,解开你满心爱的迷惑;总想说上帝是你是我,不只有雷电暴雨结合 ,不只有欢乐。没错,摇滚乐给她带来的不只是欢乐。它更像是塞林格笔下的那个《守望麦田者》里守望者守望玩耍的孩子们一样守望着她的青春。时间在某个地方存放着一些她认为很重要的东西,比如记忆中的热血、梦想和金子般纯洁高贵的赤子之心。而她知道,这些东西一直都在她的不远处,不曾离开过。她曾经就是这么想的。 一些东西永远在附近徘徊,只要心中对它充满热望。丢失了没关系,这不是结束。只要再次寻找,便会有一种重新得到的可能性。结束只是另一种刚刚开始。这漫长的结束里充溢弥漫着腥气。可能是血的气味,可能是性腺的气味。不要死吧,尽管有暴烈之美。还是向生吧。去爱吧,来爱吧。她和他像两只蚕,白色的身体滑溜溜扭在一起。三天三夜之后将是他们漫长的告别。 十二 他去他的公司上班了。她留在他家的房间里,有种满足之后又空空的失落感。这是别人的家,她有种鸠占鹊巢的感觉。她想离开又不舍。多难得的一具肉体,像饥肠辘辘的雌狮终于猎到了一匹矫健肥美的斑马。他当然不肥,他是精壮高大的。她饥渴难耐,吃相难看而不顾。她不要让他在嘴边溜走。她要他臣服于她供以血肉精华。 她在明快的房间里转悠,她释放掉的饥渴的欲望让她脚步轻盈。她审视这个陌生的房间,她在这里住了三天三夜,里面充斥着她和他的体味,是腥的,是骚的,是香的,是臭的,是令人神往引人遐想的,是肉欲中满嘴香甜的。对,她是甜的。 她是那颗开始发皱的苹果,有着为时已晚的甜美。有人尝过她,舍弃了;有人追逐她,被跟丢;有人找寻她,无芳踪;有人捡到她,如宝藏。他对她说,我可能捡到宝了。这句不论怎么看都像是美好的情话,足以安慰她被人啃食后的伤口,尽管情话只是情话而已。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境,那是三天前了。她在机场他也在机场为了两人尽快地相遇相交而飞抵同一座城。她在取行李处等候他来找自己。她紧张得要死,惴惴不安地想,他认得自己吗。当他看到自己是小小的一只,如叽喳小鸟般,还会来爱抚自己吗。她纤细的身体和大大的脑袋在等待答案。一个身影从背后低头吻住她的嘴。一个男人的吻突然从天而降,越过头顶紧贴她的嘴上,紧贴着的热唇是雌狮闻到斑马的肉香。突如其来好久不曾拥有过的男人的炽热的身体正贴着她的脊背。她愣住了。她体内有汩汩的水在奔涌而出。 十三 他长长的手指被那汩汩的水浸润着,指尖被她一张一合的深渊呼唤着,快进来,快进来。他轻拭着她草丛里的微波。他们一起荡漾其间。不久他像溺水者在呼救。她是一头雌狮,在岸边观看他的溺亡。她是花蛇在蜕皮。他是农夫在救她。他们是萍水相逢的两具肉身。这是他们相遇相交的第一天。三天之后他们将不再做爱。他们会冷静地清扫场地,从草原之兽进化成文明男女。他们的脸是理性的,身体谦恭,嗓音清亮。火焰般燃烧过的欲望唯一存在过的痕迹是他在送给她的书的扉页写下的四个字,烈火干柴。他是烈火烧她成沉稳的碳。他是干柴慰以她更好地去生活的热忱。 她是随波逐流的海月水母,随时被命运裹挟而去。她被热风吹皱成一颗干瘪的苹果,有为时已晚的甜。她奔驰在城市躁动的街道上,她孤独地睡在自己身旁。她在梦里活着,梦却是醒的。情欲是一团火焰,她在里面燃烧,把她烧成一个母亲。时光是一团火焰,她穿越它,无法回头。 故事像烟灰轻盈地落在叙述里。三天三夜的性的房间里还能嗅到一对男女的体味,那只情欲的河马已经沉潜到时间的湖底,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一个女人又将与她的情欲告别,不知何时再会。这个女人在一个空的房间里写了三天三夜,赤身裸体地写着一个故事,那是她自己的故事,此时此地的故事,真实而充满想象的故事。她身上有一种甜与腥,有一种肉欲中的天真。相信我,你们一定能够闻到我与看见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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