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

他此时坐在一个极其不愿意称之为座位的地方，游泳馆大厅的台阶上，十四级台阶上零散坐着送小孩来游泳的母亲，外婆，爷爷之类，空气里满是消毒水的气味。

他是年轻人，他想着，屁股坐在这么硬的石砖上只会让自己九年义务教育三年素质教育坐出来的乌黑色坐印更加明显，坐印不仅黑得让他自卑，而且没有皮肉的光滑感，像是再恶化几年就能成茧，当然这种事，想想就可怕，还是找办法不要让它发生好了。

他看见男更衣室入口，有个赤裸的壮实的男人，笑容里满是成天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纯然，便断定那是个游泳教练，也有可能是专程来游泳锻炼的青年，还是暂时叫他教练吧，教练身边弥漫的，大概是更浓重的漂白水味，那是渗入了他皮脂的，稍有热度就能蒸发出来，顺着皮脂腺分泌出来，扩散，蔓延，被吸入，被呼出，成为空气里的气味分子。教练的皮肤上可能还沾有早餐豆浆的气味，女友香水的气味，棉质衣物的气味，沐浴乳的气味，甚至香烟的气味，会吧，会是个虽然单纯但也需要香烟的人吧。分析完那个教练身上的气味，他有点不自觉的嗅了嗅自己，手臂上是泰国牌子的防晒霜的气味，脸和脖子则是另一个牌子防晒霜的味道，因为不想给脸和脖子卸妆所以没涂防水款的防晒，腋下有止汗露的香味，让他想起前几天看到的科普文，里面说亚洲人为了适应气候慢慢变异，大部分中国人韩国人都已经没了狐臭，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自己没有这种变异，但是转念一想就算变异率达到了99.99%，人群中也会有一个狐臭的人碰到另一个狐臭的人，他们相互问好甚至交流起患狐臭的心得。头发是洗发水和护发素的气味，护发素更好闻，味道也更大一点，这让他满意。还有呢…细数着每个部位，总和起来会不会过了一百种气味呢，连前天晚上吃过的芒果干残留在食指上的气味以及为了洗掉它而上的洗手液的气味也要算进去。此时他闻到啤酒的气味，说不出厌烦还是惊喜，他想先客观的看待气味的主人，是个戴米色渔夫帽，着红白横条纹Polo衫，穿棕褐色牛皮鞋的老人，应该是某个小孩子的爷爷或者外公，想到这里突然觉得那啤酒气味是不是错觉呢，会不会是皮鞋和漂白水气味的综合，听说老人有一种独特的老人气，是身体的退化溢散在外的信息，有如阳光透过玻璃窗晒着半风干的橙皮，算不上腐败但是绝不新鲜，可是这景象总会让人先责备太阳的狠毒，把橙皮逼得枯槁色衰。所以，啤酒的味道反而是年轻的感觉，可能是这位老人可爱的喝过啤酒吧，可爱这个词并没有褒义的情感，他从不乐于在内心褒奖人，之所以用这个词，是因为这个猜想小小的超出了他的常识，常识里老人家喜欢在晚饭时配上一小盏白酒，然后像小孩子喝了可乐一样酣畅的舒一口气出来，小孩子的气里全是可乐的香精味，甜腻但是势不可挡，可乐就是如此厉害，老人家的气里则都是粮食发酵的味道和高浓度酒精熏人的味道，还有一点老人的口臭，闻到会觉得不舒服，但是找不到更好的替代品，这就是老人家的喜爱啊随他去吧。

他决定不再在这位老人家的问题上延伸下去，他其实挺懒于思考的，想到一半就会觉得烦了，又找寻起新奇的气味，会不会有哪个稍有品味的妇人穿戴随性居家但佩戴上了符合自身气质的香水呢，比如白色丝质或天蓝色棉质衬衣搭配水洗牛仔裤或是米色齐膝裙的女人，应该很适合鼠尾草海盐，还有暗紫色纱织连衣裙的清冷女人或许会喷芦丹氏的，一系列抽象的搭配下来，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期待，但是更加确信了这种期待不会发生在此景此地，然后他渐渐丧失了捕获气味分析气味的欲望。

真想弄清楚一切的谜团呢，那个略略啤酒气味的老人家，到底近期喝过啤酒没啊，时间的冲刷，空气这项庞大溶剂的浸泡，像轻纱掩面，朦胧雾绕，给观者留以一分真相和九分猜想，万事万物，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秘点，因为这个世界包含真理系统，所以它允许有些人猜想正撞真相，允许有些人百密一疏的避开真相，真像个装过各种液体又一一被清洗干净的杯子呀，他想着，随即起身掸掸裤子，有意按压了坐印的位置，害怕那部分皮肤的敏感度又降低一分一毫，那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