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杂缀|雨季的木棉仔仔

六月中以来，吾乡一直在下雨，偶尔放晴一天半天，接下来又是雨。六月末，朋友圈纷纷在晒蓝天，偏不巧，那晴朗的一周我赴江浙梅雨之约去了。因此，在雨帘下生活了个把月。瓦屋听雨、竹林听雨都是喜人的，然而这样的长久下着，却不免要苦雨了。在这雨之苦里，整日蜷缩室内，心情不免也倦怠起来。

七月二日，周日，一早起来，呼啦啦又是一场暴雨。待到下午，总算止住了雨，屋里的暖湿空气让我艰难于呼吸，于是登临诵陶诗。虽无日落可观，但周遭山峦偎依，头上天空开阔，使我深有一种俯仰开阖的自适。

在这自适里，与母亲出门散步，和上周一样，来到刺槐树下歇息。我把小狗套在一棵小木棉树干上，它一边嗅着雨后青草的味道，一边绕着小树撒腿跑，欢快得很。真好呀，又可以在大地上撒野，没有光荣的使命在召唤，也没有重大的责任要肩负。村庄仿佛天然的屏障，完全隔绝了我厌倦的一切，我对这乡村的生活热爱极了。

离开刺槐树，复前行，是吾乡旧时钱姓乡绅的产业，南洋风格的大屋前有一片大草地。小狗又凑过去寻宝式的嗅着，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大家都很快乐的看着。齐整的草地上冒出了一些“杂草”，也许是风吹来的吧。

“啊，是木棉仔仔，好多木棉仔仔。”阿姨突然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和欣喜。

是木棉树的幼苗吗？

是的。母亲也很肯定的说。

看呀，这宽阔而人迹罕的草地上，长出了一棵棵木棉树的幼苗。这静默于雨后的大地上，冒出了一个个生命来，它们弹出小脑袋，初初的打量这片世界，充满了我对它们的好奇。起先，我还以为它们是杂草呢。原来，这竟是吾乡百年木棉老树的种子发芽了。

木棉仔仔。阿姨这个称呼真是太贴切了，吾乡的木棉，正是吾乡的一分。老木棉，与我的曾祖辈度过共同的岁月，接着与我的祖辈、父辈度过共同的岁月，又注视着我长大，也将看着小朋友们成长。

一棵老木棉，经过了这长久的岁月，仍然挺拔于吾乡，枝繁叶茂，生下了这许多木棉仔仔。在我开心时，抑郁时，欢笑时，沉吟时，苦雨时……它什么也没有说，任由阳光落下，任由雨落下，任由生命经过它。

木棉仔仔，在风中摇来晃去，多像我小时候呀。那时候，小学生的我们放学回家，总要经过老木棉，那时它才八十多岁吧，我们什么都不懂，在树下追逐打闹着回家，说些胡搅蛮缠的话。

哎呀，吾乡自民国以后，即败落得很。家中老屋早在岁月里坍塌，只有一堆砖墙还在，小巷里爬满了青苔。是呀，时间都长出了青苔，长出了一代代的木棉仔仔。

哎呀，吾乡历史不悠久，前清才冲刷出了这珠江口的滩涂，算起来，亦不过三百来年。老木棉呀，却一百多岁了，独自守着许多老房子，坍塌的，还未坍塌的，正在坍塌的。

吾乡石板路，走过前清的顶戴花翎，走过前清的反贼流寇，走过前清的海盗土匪，走过民国的英雄人物，走过民国的买办乡贤，走过困难时期的衣衫褴褛……

燕子飞时，枝上木棉吹又少。今春木棉花开过，匆匆落了。五月十八日，我在乡里散步，遇着木棉飞絮，飞絮落在草地上，仔细一看，里面包裹着种子。满天的飞絮，是木棉在播散种子。飞絮持续了半个月，随后即进入了雨季，我也在苦雨中早忘了木棉的种子。不意它们在这遗忘里自己发芽破土了。

木棉有本心，不求谁惦记。

从前，木棉的飞絮在吾乡艰难于成长，因为村庄太小，土地都被房屋沾满了。近年，乡民外迁，房屋破落之后，整理零落地块种植了一些草坪，木棉仔仔可算有了落脚之处。那废弃的破屋坏垣，也挤出了几分大自然的空间，在坍塌的砖墙旁亦有木棉生长起来，有些，已经长成了大树。春天血红的花开在历史的废墟上，使我往复徘徊而一再仰望。这大地上的木棉仔仔，也要在哪一年的春天长出一朵一朵的木棉花来呢。

“这么多木棉仔仔呀。”阿姨面对大自然的馈赠还沉浸在惊喜之中。小狗呢，也随了我们的关注凑过去使劲嗅着木棉仔仔的气息。

燕子飞过，抬头望去，天空开阔。我牵着小狗，阿姨推着母亲的轮椅，继续散步在山峦包围的村庄。前清的老木棉，和新生的木棉仔仔，静静守着村庄。



（5月18日）

（5月23日）

（6月4日）

（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