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河入海
吉田秋生80年代有一部作品叫《河よりも長くゆるやかに》(没有中译本,有汉化组译为“比河更长更舒缓”),其中对人生-河流的比喻颇为精当。少年时就像河的上游,清澈但狭窄、湍急,而到了下游逐渐夹带越来越多的杂质,但变得平缓、开阔,离海更近。故事里的少年问哪一边更好,但其实人根本无从选择,河只会顺流而下——とうとうと流る,你或许能控制它的速度,却无法改变它的走向。所以“比河更长更舒缓”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少年成长的必然,尽管这部作品聚焦的是他们急速成长的时期,但并非纯洁无暇的清澈,少年们已经开始知晓世事的复杂,感受成长的阵痛,不过比起未来,这一切又可能是最简单的了。 在搜索作品后半卷的时候,看到了这篇文章,其中提到宇野常宽对吉田秋生作品由河到海的总结,于是又找来宇野的文章看(借助google翻译,可能会有理解不准确之处)。他认为吉田秋生是少女漫画家中少有的去面对战后日本“成熟与丧失”这一母题的人。《河》中的主人公季邦如标题暗示的那样选择了河的下游,但是到了吉田的长篇《BANANA FISH》时又回到了清澈湍急的上游,以River Phoenix为原型的Ash Lynx是个美貌、头脑、运动神经兼备的完美少年,他不需要长大,他以“丧失”成就“成熟”,dies young and never became an adult.(这一段真的蛮戳我,在我另一个豆瓣账号的少年相册里,第一张就是River,在我喜欢那些少年的年纪里,最关心的也是let us die young or let us live forever, hope I die before I get old这些不成问题的问题。)而到了《海街》里,海成为接纳衰老、疾病、死亡的收容所,就像幸姐的临终看护病房,即使是铃所在的少年足球队,也有着生命中不得不承受的痛苦(这也是我对电影无法满意之处,因为生命的重被处理得过轻了)。但是宇野认为,镰仓的海并非福生(《河》中故事的发生地)的河所汇入的海,因为它已经历了一次回溯,被净化成清澈的急流(应是指《BANANA FISH》)。《海街》是与过去没有连结的另一个时代的作品。 我可以理解他做这种区分的含义,因为前期的吉田作品深受美国流行文化的影响(福生有美军基地驻扎,《BANANA FISH》发生在美国,其中都反复提到西方人眼中的东方人“未成熟”,其他作品中出现英文对白或外文流行歌也很常见),这是她那一代少女漫画家普遍具有的特点,也是我在补完时不太愿看那个年代作品的原因,我厌烦它们与美国的纠缠——只与所谓强者发生的纠缠。《海街》则是本土的,有着东方式的生命顺次轮流观。但它与吉田先前的作品并不是断裂式的差异,譬如《海街》的第六卷叫“四月になれば彼女は”,即April Come She Will,我很喜欢的Simon&Garfunkel的歌,电影《毕业生》的插曲。 我不赞成河与海的割裂,也不相信有可以彻底割裂的存在,断块之间总有分子在生成。在我看来,季邦没有选择(重音)下游,如我开头所说,流向无法选择,只能顺应,人能控制的只有流淌的速度。《BANANA FISH》并不是清澈急流的终结,它只是生命长河里的一种可能,一种最极端的控制方式。一条河死了,还会有千万条河流发端,总有河要到下游去,变得平缓、开阔,汇入大海。也只有平缓开阔的河才有勇气面对大海。我赞同宇野说《海街》描绘的是如何接受人生中那些无法被置换的选择,甚至包括它的错误,如何在存在与无法谅解之事中达成妥协。这亦是我近几年生命中的核心议题,从对清澈的迷恋到与时间同构,《海街》与我的生命汇流了。它或许不是我最喜爱的作品,但确实是一个阶段内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作品。
PS: 我很赞同第一篇文章所指出的漫画原作与电影改编的不同:“原作就是跟观众坦露,真正的痛楚其实不可能完全超脱,只能透过不断真诚面对的过程逐渐减轻痛楚,而改编电影中的所谓「治愈」 ,不过是透过美好的生活细节,轻轻带过,缺乏深入探讨”。只不过我认为电影不必成为原作的附庸,它应该有自己的独立性,它的好坏都应该放在电影框架下进行探讨。所以我能接受是枝的改编(虽然无法满意),在他自身作品序列的演变中是可以被理解的,毕竟吉田秋生对是枝的要求也仅仅是请好好拍出镰仓的四季。此外我也同意该文最后所说的,面对“日常”与“非日常”共存的社会,脱离刻板想象,真诚面对现实,才是需要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