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陶与巧色

种花种了许久,一直都是用的清一色加仑盆,墨绿色的矮壮个,塑料质地、朴实无辜,不管是欧月、绣球,还是天竺葵、牵牛,往那一塞:嘿,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吧。虽是安稳,但也平庸,花和盆就像是一对凑合过日子的夫妻,平淡日子里掀不起一点波澜。
前些日子看到日本川濑敏郎所著《一日一花》,用布满历史痕迹的器皿作花器,依据时节到山野里找最当令的花叶,融入花器中,在“空”和“寂”中给人一种生命的启示。日本人崇尚的这种生活艺术,其实都是承自我们老祖宗的衣钵,但我们没有继承好,却被他们发扬光大了。苏东坡为了养菖蒲,会专赴蓬莱阁取“弹子涡石”,清袁宏道编了一本关于如何插花的《瓶史》,汪曾祺先生的《岁朝清供》里写,“‘岁朝清供’是中国画家爱画的画题。明清以后画这个题目的尤其多。”他曾见过一幅旧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题目:“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汪老称道:这才真是“岁朝清供”!乌褐色瓦罐,配老梅一枝,别有一番山野粗犷又宛转清幽的敦敦韵味呵,可见当时的人们不管再怎么清贫,都不忘追寻精神之美,这些宝贵的生活情趣、审美习惯,都渐渐地,被高效率的时代所抛弃,这是一种遗憾和痛心,也是对日本人的不屑、嫉妒和稍稍羡慕、佩服。
那一日正巧要给一位长辈送花,便想着去丁蜀淘几个与花草相配的陶罐花盆。丁蜀是吾乡宜兴闻名遐迩的陶瓷小镇,自古盛产紫砂,孕育了顾景舟、徐汉棠等一批大国工匠,前者的紫砂壶更是屡屡拍出千万的天价,令人咋舌。穿行在丁蜀繁华的路边,各色紫砂店铺活跃其间,你望着那一方方迥异的店名门牌,是很难想象过去手工艺人最原始的创作场景,和依靠拖轮船舶流转无数缸罐盆瓮的热闹画面,它们消失了、安静了,演变成现代的一种创作经营模式。


这儿的紫砂源起于文化昌盛的宋代,代表了文人雅士阶级的文化,喝茶、收藏、设计、历史,它们更像生活之外的远古精神追慕,而我此行所要寻找的陶罐,虽然价格地位远不能和紫砂壶比,但它更接地气,像是能“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物品,融入生活之内,熨帖踏实。
经一位当地朋友指路,在一条矮矮旧旧的老街上,找到了几家年代久远的陶罐花盆批发店。店门口齐整堆了方山似的陶罐,被一张巨大的、类似蛇皮袋质地的塑料膜盖着,弥漫着陶土自带的尘,有一种肃穆的寂。茶具是陶店的必备,一进门的木桌子上,摆着不甚讲究的喝茶工具,假山石、铜钱草、圆盘陶挂饰,倒在狭窄的空间里自成一小天地。店里被扑扑满满的各式花盆填实了,看得眼要花,中规中矩的高个紫砂盆适合吊兰、兰花,浑然端正的姿态配上飘飘然的枝叶,像是君子正襟危坐又遗世独立,这类是长者的偏好;小石槽配铜钱草,是绝妙的搭配,粗砺灰厚与细圆张绿强烈对比,和顾城的诗有相同之感,“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而各种多肉植物与小型陶罐之所以如此浑然一体,大概因为彼此都很“迷你敦实”吧。


我喜爱种热烈油亮、会盛开大朵艳丽花朵的植物,自是对那些花花绿绿的大圆陶罐爱不释手。很便宜,一大个只要15—20元,有缺口、上色不均、烧制薄厚不平的,还有一些配色很乡土,比如米黄色搭蓝绿色,青绿色搭灰黄,但这并不妨碍它们的美。也许你会说我不讲究,还不如选那些细腻的紫砂制品,可紫砂真是太讲究了,粗拙的陶罐反而有一种肆意美:管你呢,我就是要这样纹路漆印长短不一,随你把我怎么扔怎么摆!其实它们很百搭,瓶口大且深,你若选米色、灰色调的罐子,拿回去配任意一种植物都会有改头换面的神奇,窃不可以价格低廉而轻视它,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应用数字来衡量,更何况是美、何况这代表了一种被人冷落的久远文明。
世界上所有文明的早期阶段,几乎都经历过一个陶器时代,中华文明也是如此。早在距今大约七千年前,出现了原始陶器,最早的彩陶出现在黄河流域。现在“陶瓷”一词经常一起出现,但“陶”和“瓷”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前者用普通粘土制成、历史要长久得多,后者由高岭土烧成后上釉,且密水性、强度更好,敲击时有清脆金属声。

在中国,景德镇陶瓷是“瓷器之国”的代表,吾乡宜兴紫砂是“中国陶都”的代表,所以在这儿,陶瓷始终不如紫砂壶那么起眼,并固守传统。而放眼望去,许多当代陶艺家,都为陶瓷注入了跳跃新变的艺术表现力。台湾烧陶人田承泰用不同的木质烧灰做釉,尽力呈现灰的本来颜色,香港艺术家曾章成塑造陶瓷的逼真液态效果,日本陶艺家铃木仁子用白瓷做出清新细腻的女性饰品,美国陶艺家Christopher David White用粘土做出和木雕一样视觉效果的陶瓷雕塑,艺术家Brett Kern的陶瓷作品像充气玩具,英国艺术家Katharine Morling的陶瓷作品宛如立体的黑白简笔画,西班牙艺术家Alberto Bustos把陶瓷刻画成剪纸般美妙...他们大都跳脱出了陶瓷本身的功用,在形式上赋予陶瓷新的生命力,让人耳目一新,但形式主义大于实用主义,尤其是西方雕塑式的陶瓷,夸张、有趣,却不耐看,而古老的东方艺术,能够让人一品再品,读诗般揣摩出亦淡亦浓、经久不散的韵味。







女人第一眼相中的东西总是最称心的,就好像一见钟情总是过目不忘。在店里,我看中了几个滑光泛亮的瓷罐,和灰棕、米白的粗陶罐。瓷罐有现代式的哑光粉、黄绿、水蓝,也有古沉矜典的墨绿、米黑、素青,组合的色彩虽多却不明媚艳俗,像一条色谱带在角落默默发亮。我选择了极为素淡的青白和米黑,一个让我看到了“云在青天水在瓶”,一个在米灰色中淡淡弥漫着黑色雾气,像宋画里墨痕着染的远山和隐树,这样的瓷瓶水养一束绿萝,立刻就活了过来。


陶罐一拿回家,就被我进行了矾根移栽。矾根是国外引进的彩叶植物,因色彩缤纷被称作“上帝打翻的调色盘”,夜玫、饴糖、甘茶、莓果、南舒、橘子酱、梅子布丁、姜汁汽水、森林之茵、泡沫冰花、蜜桃冰沙…人们依据矾根的各种颜色,为其取了相同意向的名字,甜蜜鲜活,洋溢着繁茂的气息,似踩入了一个夏季微型森林,四处流溢着野果汁水的香甜。虽出身洋派,但毛茸质地、阔心形的外表,让它自带璞真。
那一组一高一矮、罐口呈波浪型的灰棕陶罐,种上矾根后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高罐斑驳沉着,遇到鲜嫩得散发荧光的昂立枝叶,变成了戴着阔檐帽返老还童的绅士,满腹被时光藏匿的心事和秘密,都挥手随风而去,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静默微笑。矮罐被旺盛的枝叶遮住了肚,苍绿、旧黄、赭红渐次叠转,提前预知了枯秋的故事,是绅士旁恪尽职守的光阴记录者。我痴痴地看着它们,看呆了,颜色的对比与互补、柔和的色差,质地的不同、轻与重的和谐,成面的色块与斑点条纹的构成…摸着凹凸不平、温温凉凉的陶罐,恍然触到了泥土和大地,这终究是土和火的语言,是人类文明史发展的重要要素,那陶罐代表的土地,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万物生长的根基,所以看到陶罐中生长的植株,才会有那种冥冥中的感动和震撼,它仿佛潜伏在体内,与你有着某种程度上的默契和共识。





最后还有一个米白色单柄陶罐,被我种上了天竺葵“粉花飞溅”,送给长辈。彼时天竺葵绿软软的花边叶子一丛丛地钻出来,粉色花球一枝枝昂扬直立,换上白陶罐突然挺拔起来,好像丑小鸭变天鹅似的,从一个灰扑扑的乡下姑娘,变成了穿着蓬蓬小洋裙、插着腰去参加舞会的骄傲公主。真让人忍俊不禁。


当拙陶遇到了相宜的植物,焕然生发了巧色。人生也亦如此,似乎笨拙的一个人,遇到与之匹配的另外一人,生活也好像从黑白变成了五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