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郎郎的三幅画
张郎郎的三幅画
王一舸
张郎郎先生是张仃先生的儿子,著名的艺术家,作家。也是最早一批觉醒的中国人。他在“文革”前就组织的“太阳纵队”,是建国后最早的,年轻人对自由和正义的呼唤。他对中国大陆文艺,尤其是地下文学和现代诗历史,有着自己重要的作用。
张郎郎的文笔也非常棒。他自己的自述比世界名著的小说还精彩,让人唏嘘感慨,欢笑和忧伤。我将他的文章——《自述》的链接放上,这篇文章摘自《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大家可以点击阅读。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4/1111/11/946779_424257007.shtml
我这里只是想简单介绍一下今天看到的张郎郎的三幅画——《往事》、《迷茫》和《印象》。


因为它们非常特殊,它们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伤痕,同样也代表着希望和良知。
其中《往事》和《迷茫》是放在一起的。后面是这两幅画的放大版本。前面的玻璃里,放着这两幅画。其中,有着特殊说明。我把照片也放来。同时录下其中内容:
范铸明先生当年与张郎郎关在同一监狱里,在他将出狱时,将这两幅张郎郎用红蓝铅笔和监狱里写坦白交代问题的蓝格信纸完成的《往事》和红蓝圆珠笔完成的《迷茫》缝在棉衣里后带出监狱。
70年代范先生请英若诚的长女旅美画家英小乐将此小幅《往事》放大,这幅《往事》即是英小乐用红蓝铅笔仿制张郎郎的《往事》原作。
因而,《往事》和《迷茫》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张郎郎因为自由和爱情,以及——组织“太阳纵队”这一文艺诗歌团体,被判处死刑(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他们中学曾经有非常好的朋友因为组织诗社“海燕诗社”而被枪毙,流放。所以,真的请那些整天污蔑北岛的人闭嘴吧。他写诗以及办“今天”的时候,是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和魄力。以那种环境,借您一百个胆儿,估计都不敢干!所以,无论是张郎郎,还是北岛和食指,都是真有胆气的男子汉)。这便是在囚牢里的作品。无论是环境,还是所用的材料,还是当时整个社会的大背景,这两幅画的特殊意义,就像上面所说的,是“缝在棉衣里”的。“缝在棉衣里的”其实是人们对人性,美和自由的火种。
张郎郎曾经谈及郭路生(食指)的“相信未来”,谈及“相信未来”是自己先提出来的(张郎郎也是郭路生的老哥了)。
我相信。因为他面对过强权和死亡,绝望的牢狱,最黑暗的命运。但是,他依然用简陋的材料,画出了这两幅偷偷带出监狱的画。
对!这就是希望。这就是“相信未来”。
《往事》中的女孩那么优美,忧伤。又是那么现代派的处理,在那个时代。在那个和整个世界脱节的时代。这姑娘就是支撑和希望了吧。另一幅《迷茫》是原作,大家可以看到原作的大小了吧。只有这种大小才能缝到棉衣里,带出黑暗的天牢。这是非洲木雕风格的,非洲风格影响过许多欧洲现代艺术家,如莫迪格里阿尼、布朗库西。但木雕所带来的整个风格往往是中性的。可是在张郎郎的《迷茫》里,却带有了忧愁、未知和绝望的表情。这就是在卑微的绝境里的真实表达。中国人总是带着面具做官面文章,隐瞒生活的真相。但是希望和艺术,却是靠真诚存在的。
所以,现在大多数朋友做的,都不是艺术。
最后,是单独的一幅人像画。我看这幅女孩的人像的时候,旁边一位老阿姨介绍道,这是张郎郎在下大狱时候,遇到一位女孩儿,在张郎郎的《宁静的地平线》里,对她有几段描写。

第一场描写是这样的:
我们路过冀县,那里也有一批犯人上来,上来的也全是“哗啦棒槌”。打头儿的是位名叫孙秀珍的女犯,在监狱学习班的时候,我就和她认识了。她可是这儿的第一大美女。后来,我又和她的同案犯田树云大夫关在一起,可以说,我和他们俩都是老熟人了。她和我对视的时候,微微一笑,看来,她在冀县也关烦了,也觉得只要挪动就好。
你别听她这个名字简直俗不可耐,可她那个人,绝对清纯出众。我们进了监狱学习班,第一次集合的时候,她的身影就吸引了我。那时候,我在监狱里已经关了一年了。人们说:这时候男犯眼里“母猪都赛貂婵”了。可我到底还是美术科班的,别看她一点儿不张扬,一点儿不打眼,低眉顺眼,说不出的温柔而迷人。在铁窗水泥块中,更透出了一股不凡。
之后,说到她的气质:
当时,孙秀珍风度与众不同,是典型的知礼小女子。我误以为她是个日本女孩儿。在听别人叫她的时候,听错了,以为她叫“库里”或者“库里娃”。我同屋的薛新平是国际关系学院日语系学生,他悄悄告诉我:“如果发音是库里的话,那就是黄昏的意思。这名字真的很符合她的形象,那么迷茫,那么优雅。”
然后,他们之间渐渐有了书信往来。是靠钉在放垃圾的土箱下传递的。孙秀珍和他的罪名也相似。但是她的确是被人利用了。在死囚号和被拉出批斗的循环当中,张郎郎是这些描述他们的关系的:
在学习班里,我们之间交换的书信,我写的那些类似波德莱尔的忧伤情书,给了她瞬间的喜悦和安慰。或许,那只是她暗夜中的一缕微光。我写的那些信,她只给小李一个人看过。 一次她们嬉笑着看完以后,小李说:“他这么动心动肺地喜欢你,将来,出去以后,没准你们俩还真有戏。”她苦笑着说:“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而他不过是个学生,是个孩子。他哪儿知道我呀,等他了解我了,还有甚么戏?我们只有此时此刻,哪儿有甚么将来。” 她说的也对,在那个时刻,外面的世界和我们无关,我们已经属于了另类的人群。以前喜欢我或者我喜欢的女孩子,我那时候已然不抱任何幻想。知道将来绝对不会有甚么旧梦重温。孙秀珍——库里娃, 就是我黑狱中娇柔的花朵。
最颤动人心是他们两人背对背一起坐在车上被带出去批斗的一次经历,这也是被许多人提起的一段文字:
队长叫她和我背对背坐下,临坐下来,她假装看落座地方的时候,和我在百分只一秒中交换了深深的一瞥。不知道她如何电击了我。我心里一个微小的金色火苗,被她的目光点燃。 我穿着一个蓝色的棉大衣,她穿着一件碎花小棉袄。我们温柔地靠在了一起。四面的警察互相打招呼,开着玩笑。他们和我们是两类人。这会儿,他们眼里没有我们,我们也对他们视而不见。此刻,整个世界上我心里只有她,优雅的库里娃。车开动起来了,我用自己的肩胛骨紧紧地靠着她。她也在尽量在靠近我,我们的生物电和热量通过后背在无形中浓度交换。在那段时间里,我心里慨叹不已,没想到在死刑号,我还能和她有一次真正的零距离接触。两个死囚,这样紧靠在一起,在那些日子里,今天是唯一的甜蜜。
还有批斗后,他们被押回去的过程:
晚上,我们在回死牢的路上,俩人还是背靠背坐在车厢里地面上。我们运气不错,回来的车是个大轿车。穿过长安街的时候,灯火辉煌,灯光穿过车窗闪烁在车厢里。投下斑斑光影,给我们最后的浪漫,抹上几道光彩。我们一会儿轻柔、一会儿紧密地靠在一起。心想,要是这样天天出来批斗,也就值了。我心里也明白,没那么多时间了,也就这几天了。
这是在那个特殊场景下,奇怪和令人心醉的回忆。
当然,这些之后,等待着他们的是生死的分别。那个姑娘最终被杀死了。
第二天(一九七○年三月五日) 早上大约四点多钟,就听见许多卡车开到我们墙外。五点钟就让我们全都起床,每个人发了两个窝头、一块咸菜,没有菜汤,也不给水。我知道,去刑场前还得参加一次公判大会——最后的审判,所以不让我们饮用任何液体。六点钟左右开始叫人,也是隔几分钟叫一个人,我们安静地坐在炕箱等待最后的点名。我听见,他们叫了遇罗克、田树云、孙秀珍、王文满、宋惠德、索家麟、王涛、沈元等等,最后,连金豆儿也被叫走了。我们还指着他带口信呢! 这些都是我认识的,还有我不太认识的北大毕业生顾文选等等。我听得见,每个人都是趟着脚镣走到小院里,然后“轰隆”一声就被撂倒。随着就听见囚犯短暂的挣扎声,口中呜呜地哼几声,就安静了下来,然后被架上汽车,一辆车开始缓缓开动。 我明白,一个人一辆车,死囚在去公判大会之前都得进行一次必要处理——让他们失去喊叫的功能。有人说在他们嘴里塞了一个木球,有人说是警察用掌侧砍击了犯人的喉头。我在等着,心想:我最后的表演,也不能太差。索家麟他们是练家子,戴着镣走起来照样潇洒。他们会表现出侠士之风,我也会亮出书生之格。 我等着,等着,等到最后,听见他们竟然把死刑号的筒道大门都给关上了。这次没有我?是的,没有我,也没有老七。
这就是孙秀珍这位姑娘的结局,也是遇罗克的结局。他们被“失去喊叫的功能”,而张郎郎和周七月(老七),却被隔在死亡的筒道大门的这边。
这就是这幅画的背景。
最后,题外说一句,遇罗克的妹妹遇罗锦是王小飞伯伯在北京工艺美校的同学。在家父上大学时候,经常会到他们宿舍来。
周七月(老七)先生转过我关于小飞伯伯的纪念文章。所以,沈阿姨曾向我问道过。他应该也是与小飞伯伯有交集的。
这也些算是对小飞伯伯的年轻时光的一些关联回忆吧。
他们经历了似乎是另一个空间和历史时间的事情。但是,就像张郎郎一样,他们依然和我们生活在一个年代——生活在现代,生活在当下。但是他们经历过那些历史,还有心路。他们经历过世界历史上对人性最大的扭曲的时代。却依然怀着微茫的希望,等待的阳光。依然相信未来。
就像在暗无边际的中世纪中活过来的希腊人。古老而现代的存在在我们身边。将他们的人生与我们分享,在当下。
我不擅于作展讯,评画也多随意,兴致所致。但是,今天看到张郎郎先生在清华美院的这个展览,可能是触动了自己的某些情绪。所以就杂杂的简单写了点这三幅画(其实还是抄书和链接阅读为主)。就是希望有好事能分享,这几天感兴趣的朋友可以都去看展览。如果是感兴趣的人,我想是被感动的。
2017,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