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奇喻
“经过刚才的一场大闹,屋子里乱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下去,蜿蜒一线的茶汁慢慢的流过来,五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她的脚边爬过来,她的脚也不知怎么,依旧一动也不动。”
——《小艾》
“未来是个庞然大物,在花布门帘背后藏不住,把那花洋布直顶起来,顶得高高的,像一股子阴风。”
“一上床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无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两句气人的话颠来倒去,说个不完。再就是觉得手臂与腿怎样摆着,于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来。翻个身再重新布置过,图案随即又明显起来,像丑陋的花布门帘一样,永远在眼前,越来越讨厌。”
——《怨女》
第一次读张爱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红玫瑰与白玫瑰》,小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和张爱玲一样的英文名,于是隐隐觉得和我有点缘分。第二次读,那就是大一的时候,《沉香屑第一炉香》,和同选一门课的摇滚少女室友吐槽了一句“简直就是民国玛丽苏小说”,期末论文用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分析了那部短篇,没怎么上心,得了B+自然也不能怨谁。
对张爱玲的奇喻引起关注是上个学期一门中文系的课上老师讲《金锁记》里将月亮比作“铜钱”,将芝寿骨瘦如柴的手指比作“鸡爪”。可能的原因也是一个八卦,说张爱玲不善家务,所以对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视角都很独特。读张爱玲的一大乐趣就是被她的奇喻怔住,大概也是defamiliarization中的一种。Confessional poets (Lowell, Plath)也很好这一手,一个极为普通的symbol被扭曲得面目全非(eg: 新生儿是lifeless statue, tulip是awful baby,etc.)
似乎大家族中的女性命运是张爱玲最为拿手的,离开了这个domain就有些力不从心,怎么也读的不如前者畅快。女性微妙的心态(尤其是求而不得的爱情中的女性)张爱玲把我得极为精准,且诉诸于文字之后丝毫没有"either over or under"的不足,每一个表述都像细如纳米的针戳进心头,实在让人不得不服。
除了奇喻另有几处尤其值得一提:
1. 闲言碎语
在《怨女》当中有很多段闲言碎语(对他人境遇之猜测)完全没有人名来源(eg:王太太说or李阿姨说),只是非常堂而皇之地assume为“大家”的一种猜测,使读者也要接受这种assumption。上一次看到这种手法,还是在Southern Gothic里,"A Rose for Emily"里面村民的猜测,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e里对Miss Amelia的评论。他们的共性是,凡是不署名的闲言碎语一出必是一个omen,结局一般神秘而黑暗。张爱玲用的这个手法也有那么一丝相同之处,但如果说Southern Gothic里指向的是Southerners的backwardness, isolation,那么这里还多了一份直到现在还颇具海派特色的长舌妇的说三道四以及“人言可畏”的悲剧。
2. 性
写论文的时候我一直比较避免用gender study做文本分析,总觉得feminism会把我框死,视角就不太开阔了。张爱玲对女性性欲的表达还是很坦率的,像她写其它所有东西一样。“脚”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意象,《金锁记》里面七巧躺在床上露出一双小脚,看着她儿子,当时课上老师分析觉得是一种(乱伦的)性欲望的表达,或者更好地说,是年轻时被压抑,后又畸形的性欲。很巧的是,在《怨女》里面同样有一个类似的场景。当然,“脚”本身就是一个性暗示的标志。《相见欢》当中荀太太和伍太太两人的关系(张爱玲有直接指出)应该就是lesbianism,指的是feminism的一种体现形式,即女性之间互帮互助,互通情感,并不需要任何男性参与。
“自杀文学”这个category里有普拉斯和太宰治,他们的自杀就是outright的“不想活了”,但细读张爱玲却觉得同样也可以称得上——但她属于另一类。可能和Emily Bronte有点相似,是“充满了死气”,但Emily Bronte是拼个你死我活,感情全部迸发之后耗尽而终,张爱玲不紧不慢地告诉你这个世界可以多么无情,人生在怎么样也乏善可陈,越往下走只有望不见底的绝望,无尽的黑暗把你吞噬(想想对七巧和银娣最后的描述……)。喏,你看,这就是全部的现实,我也没有点明活着无意义,但读者你看怎样?张爱玲的死气便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