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何迢迢
170次是从银川始发的唯一一列火车,开往北京,将在晚上11点半开抵呼和浩特,所以也不必买卧铺了。我开始体会到始发列车的好处:票容易买,而且又对号入座,不必去挤。上车前,先去买好了一只烧鸡,几瓶啤酒,准备坐一整天的火车,跑完杜甫的五城。
列车在早上10点多准时开出银川站不久,贺兰山便一直停留在车子的左窗上了。远远望去,低低矮矮的,青褐色,就像在地图上所见的模样。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平罗站,那就是杜甫五城中的第二城——定远军城了。停车五分钟,我走到简陋的站台上去。这儿四周已见不到银川那种青绿的江南风景了,只见到一片黄沙和单调的防风林。土地看来是那么干涸和贫瘠。那些守边人的后代,不知到哪儿去了?或许,他们有的还在看守着黄河外沙漠上这个小小的火车站。
接下来的三城,也就是杜甫在《诸将五首》第二首中所说“韩公本意筑三城”的三城:西受降城(今五原以北)、中受降城(今包头以北)和东受降城(今呼和浩特以北)。当年筑起这三城还真不容易。
唐初,驻守在北方的朔方军,和李唐的死敌突厥是以黄河为界的。黄河北岸,今包头以北的沙漠上,有一个叫拂云堆神祠的绿洲。突厥将入侵时,必定先到这神祠去“祭酹求福”,顺便在 那绿洲上把战马养肥了,然后就大举越过黄河,骚扰唐室的北疆。公元709年,朔方军的大总管韩公张仁愿,趁着突厥倾巢而出,往西方出击他们的敌人突骑施时,奏请“乘虚夺取漠南之地,于河北筑三受降城,首尾相应,绝其南寇之路”。于是,朔方军就在六十天内,匆匆忙忙地在黄河外的沙漠上,筑起了这三城,相隔各约四百里,从今天的五原北部开始,一直伸展到呼和浩特以北。从此,突厥就再也不能越过阴山来放牧了。这是唐初军事史上一件划时代的大事,也是韩公在北疆上所立的一个大功,所以隔了半个多世纪后,杜甫写诗时,都不忘记上这一笔。

然而,安史之乱后,杜甫写那首诗时,他的心情想必是沉重的,而且恐怕深深感觉到历史的讽剌。因为,韩公当年筑三城,他的“本意”,正像杜甫所说,原是为了“绝天骄拔汉旌”。天 骄者,突厥也。但没想到,李庸在安史之乱中,却要依靠另一个天骄外族,即回纥的兵马,来救国消灾:“岂谓尽烦冋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
一整个下午,火车沿着黄河最北的那个大套,穿过乌兰布和沙漠,往东奔去。触目所见,尽是黄沙和干涸的土地。一种地老天荒的悲凉。一切静悄悄的,仿佛从远古开天以来,甚么也未曾发生过。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块连绵五百公里的土地,却充满了历史。这一列车仿佛是回忆的列车,载我回到北朝陪唐。北朝?没错,因为北魏六镇也在黄河这一套。
但而今,韩公所筑的那三城,早已被黄沙掩埋了,连遗址都找不到了。

傍晚,火车开到五原时,荒凉的景象令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五原会变得这么贫瘠。黄褐色龟裂的泥土,仿佛好几个世纪未曾下过雨了。在五原上车的一名干部告诉我,“十年动乱”期间,下放的知识青年最怕被派到这儿,因为,他说,“这儿除了风和沙,甚么都没有”。或许他本人就是当年被下放到这儿的知青。我不忍心问。
真的甚么都没有吗?果如此,那五原在唐代的地名“丰州”倒真是一大讽剌。丰州,物产丰盛之州,取其富足的意思。当年,李唐的屯田大使娄师德,不就在这一带大举屯田,养活了不知多少守边的军人吗?而且还有剩余,可以由黄河漂流到其他地方,接济缺粮的边卒。当年,武则天皇后,不就对娄师德的这种大功,赞赏不已,还亲自给他写了一封信,大大嘉奖了他一番吗?这封信的片段,今天还能见到,就收在《旧唐书> 和《新唐书》的《娄师德传》里。曾几何时,丰州竟变成干涸的五原了!我坐在列车上,看着周围一点绿色也没有的风景,不禁摇头叹息。
列车离开五原后,不久就可以见到阴山了。太阳即将西沉,夕阳把阴山和天边染成一大片诡异的橘红色。像血的颜色。我跑到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去,喝着银川啤酒,想象汉代匈奴和唐代突厥的骑兵,如何越过这些山脉,来“拔汉旌”。然而,火车疾驰过沙漠,阴山快速往后退,最后都消失在黑夜中了。
九月初秋,白昼越来越短。晚上8点多到包头时,天已全黑了。晚上11点多,列车几乎是正点到达呼和浩特。我终于走完了杜甫五城的全程了,圆了我十年前的一个梦。“五城何迢迢?”杜甫当年自问,又自答:“迢迢隔河水。”今天从兰州到呼和浩特的这段铁路,几乎全程都建在黄河外的沙漠上,也确足“迢迢隔河水”。
内容来源:文章选自:《杜甫的五城》
作者:赖瑞和, 著
出版:清华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