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青青梅熟红

汉语言文字,往往单个就具有意象美,若拈几字组合在一起,如作图般构成一组意境画,可揣味良久。譬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单是看诗名,春、江、花、月、夜,互为独立个体互不干扰,但又共同形成了一幅小景,让人的脑海中浮现出春时夜晚,一轮明月静静在江波上撒下银光,江畔丛花幽幽散发香气的画面,大自然的神秘气息悄悄钻来,有一种无人叨扰的安然,又有种独守静谧的秘密感,只有江水哗哗的声音侧耳流过。
杨梅二字,也亦如此。
杨梅,杨、梅,怎么读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古风和缱绻的江南余音。李时珍《本草纲目》载:“其形如水杨,而味似梅”,故称杨梅。“杨”字有一种硬朗疏离感,又让人容易联想起“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的青绿色身姿;“梅”字有一种软糯江南气,冒着湿润的乌红色,带着周作人笔下的“旧雨之感“,内里是厚重的历史味,从曹操的青梅煮酒、林和靖的梅妻、陆游的寒梅,到“梅子金黄杏子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梅”给人留下的是太过丰盈的身影,像饱读诗书、端庄贤静的女子,在半掩的纱门后欲说还休。
所以杨梅二字碰撞在一起,不仅仅是曹操“望梅止渴”的口齿生津,读来嘴边还会有奇妙的书卷味,又挺拔又羞涩,又明朗又潮湿,似乎比西、瓜,苹、果,香、蕉这些朴实接地气的水果,更有几番滋味。
植物的意义,终究是千百年来人们赋予给它们的,或带有自我喜好,或带有主观情感,它们拒绝不了,依然是默默成长与结果。在吾乡江南,湖㳇山区上有成片成片的杨梅树,与无数普通接地气的水果一样,扎根大地、兀自生长。每年六月初、端午后,山间渐渐挂满了红果,从城市赶往山区采摘的人群便日渐多了起来,这变成了一种生活休闲方式。我曾带北方同学体验过,在她们那,莫说采杨梅,连时鲜水果里都不曾见到杨梅的身影,所以说,杨梅真是一种鲜物,靠着山水禀赋生长、不耐久存的独特地域鲜物,连苏轼也称道:“闽广荔枝,西凉葡萄,未若吴越杨梅。”
那一年夏天,蹬着细密有些凉滑的石板路登山,密密匝匝的竹林间,洇湿的空气带有独特的清凉,行至豁然开朗处,大片浓绿滚滚扑来照面成碧,深浅渐变推陈铺开,终而坠入轻岚浮浮冉冉。天云、远黛,竹树、茶园...从小长在海边的青岛同学,也不由惊呆,“好一片绿色的海浪”。
但于我,这是比真正大海还要让人沉醉的景象。绿色养目养心,望着大片的凉绿,你可以忘却一切,只专注于这纯粹的绿。


湖㳇的杨梅,就是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远近的杨梅品种有很多,苏州西山杨梅、无锡马山杨梅、仙居东魁杨梅、余姚晚稻杨梅、舟山白泉杨梅等等,还有近年来涌现的白色杨梅,或个子大、资格老、名气响,或新奇有趣。苏州人说”东山枇杷西山杨梅“,夏天两种好水果都在我们地盘上凑齐了;浙江人说,作为余姚人,不吃外地杨梅是我们的基本傲娇。而要我说,湖㳇杨梅,优势在于”鲜“。它们自小被放养在天地山林间,像任性顽皮的红孩儿,肆意餐风饮露,与鸟对话,抚慰阳光,长成一株株伞盖的模样;当青涩如话梅核的刺头果子渐渐红熟,便给你留下一个黄蓉般精灵俏皮的挤眼——那甜味里余留的酸,是它在捉弄你呢。

杨梅深红待紫时,鲜甜中总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酸,这像极了年轻时的爱情,甜蜜中有忧伤,欢笑里藏着泪光,想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想法却总是笨拙地用相反的方式弄巧成拙、不欢而散,最后的酸涩只能独自吞咽。《红楼梦》里的黛玉,就会时不时地酸,宝钗和宝玉两人闲谈时,黛玉会摇摇地走来:呀,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不来了。
看,黛玉的小酸涩、小嫉妒呀!可这明明是女儿家掉入爱情时,藏在背后的情深意重,明明在乎却偏偏装得不在乎,明明想留却偏偏假装要走,那点复杂的心思呐,全装满了浓浓的深情。
这酸甜,偶尔尝之是极好,吃多了就会酸到牙齿。小学课本上有篇《我爱故乡的杨梅》,作者就是因为贪嘴,最后牙齿酸到连豆腐都咬不动。



待它转为熟透的深紫色,就有些微腐朽的气息在悄然酝酿了。毕竟杨梅总是熟得太快了,而人们总是想方设法要留存这种鲜。早在一千年前的夏天,宋朝水果商贩就用冰块来给杨梅保鲜,《东京梦华录》载,月巷陌路口、桥门市井,“皆用青布伞,当街列床凳堆垛,冰雪惟旧宋门外两家最盛”。《清嘉录》载,“土人置窨冰,街坊担卖,谓之凉冰。或杂以杨梅、桃子、花红之属,俗呼冰杨梅、冰桃子。鲜鱼肆以之护鱼,谓之冰鲜。” 当然,会享受生活的宋朝人,还有其他许多消暑圣品,”开封人都往风亭水榭、高楼中去乘凉,吃时令的义塘甜瓜、卫州白桃、南京金桃、小瑶李子,吃砂糖绿豆、黄冷团子、细索凉粉、红豆糕“,他们喝各种“冰雪爽口之物”:冰雪冷元子、冰雪凉水、雪泡豆儿水、雪泡梅花酒、乳糖真雪、白醪凉水、雪糕、雪团、雪泡缩脾饮等等,日子过得比现代人精致得多。
家乡的传统习惯是泡杨梅酒、煮杨梅汁,将这时鲜之物连同夏季时光贮藏起来。在一个透明锃亮的大玻璃瓶里,倒入五斤杨梅、一斤冰糖,再以十斤白酒填满。咕嘟倾泻的液体中,不时传来辛辣的气息,紫红色杨梅翻滚冒着气泡,最后渐渐平息,如一汪幽深的潭水,在角落静静等待重见天日之时。几个月后,父亲会在晚饭时倒上一小盅粉色杨梅酒,酒味不凶、甜中有力,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咂嘴得无比满足。这酒能治腹泻,喝来喉咙渐热,他们还总是怂恿我,吃杨梅时把核吞进去,说是能清肠解毒。
杨梅加水、冰糖同煮,可成一锅明亮鲜红的杨梅汁,再加琼脂冷藏,即是一方颤巍巍的杨梅果冻,冒着蹭鼻尖的凉意,当你将这冰凉溜滑之物含入口中,会感到燥热的暑意化成一粒清甜的冰晶,消融在舌尖。




那一次采杨梅,来自北方的同学手忙脚乱地采了小半篮,又来不及吃、又来不及感叹,说她从未见过如此美、如此绿、如此干净的景色,她们那儿的农村,春节时回去一趟,浅色的羽绒服会变成黑色。我有欣喜、骄傲,但觉更多的应是知足和感恩。

湖㳇的杨梅人家,挑着担儿从山间晃悠悠地穿过,晃荡得让日子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们在山脚的一片水泥地上,将大竹筐里的杨梅分拣入红色小篮,盖上山里随处可见的羽状草叶,几十篮几十篮的红与绿,壮观丰美。尽管一路上有许多滚落的半熟、将熟的杨梅果掉入泥土,还有许多鸟儿飞来啄食,但它们最后以这样盛大的方式被排列在一起,让人感受到的是一种对生命完成的满足与释然。


我想起了一首诗: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一生都在半途而废,一生都在怀抱热望。大概没有什么个体能彻底完成生命本身,于人于物都是如此,但只要一直怀抱热望就好,哪怕半途而废、仓惶离开,那一刻的你,是问心无愧的,譬如这熟透顶的杨梅。
(注: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