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君子的一生
我不敢想象那样的生活。
我的父母可能来自尚实行人种隔离的南方,在那里,黑人的公车车厢如沙丁鱼罐头一般拥挤不堪,腐臭脏乱,而白人的车厢却干净整洁,恒常有座。我父母在破败的黑人教会学校勉强学习基本的阅读和算术,毕业之后便在白人的农场或家中做仆佣,以微薄的薪水为生。为了实现真正的美国梦,他们来到旧金山的工厂做工,期待自己的将来能有所转机。
我父母也可能是贫困的白人,为着更好的工作机会,不约而同来到旧金山,租下一户蜗居之处,白天便在炼糖厂,钢铁厂,或是码头打工。
在那里,我出生了,五十年代的旧金山,工业最后的辉煌。
短暂的十几年后,旧工业在美国的衰败,科技公司的萌芽,使得原有的工厂不得不大规模裁员。高科技人才涌入城市,房租节节拔高。旧日好友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往昔邻里收拾细软,落魄回乡。而我家,可能因为早已变卖了故乡的财产,亲戚也多已离散,故而滞留于此地,陷入赤贫之中。
无力继续学业,我游走于一份份短暂的工作之中。不久后,越南战争爆发,政府执意在国人的反对之下屡次征兵,我也被送往越战前线。在那里,越共虐待俘虏,屠杀平民,成为了我一生的噩梦。我不敢想象那样一个政府掌权之后会是怎样血流成河,我也不敢想象要有多少美国人的鲜血洒落在远东的土地上,才能阻止这一切。
一年后,美国名义上叫做撤兵,事实上不如说是战败。我带着战争的伤痛回到正值嬉皮士文化最为繁盛的旧金山。在那里,反战青年们会聚于双峰山巅,对政治的绝望带来了对文化的反叛。我和他们一起,遵照印度来源的神秘宗教,吸食大麻与海洛因,期待精神上的启示。对他们来说,这既是一种潮流,也是对于帝国主义的宣战。对我来说,我只是对这个世间的一切都已厌倦。
日子浑浑噩噩的过去。少时责打过我们的父亲,已经组建新的家庭,我的哥哥姐姐纷纷染上毒瘾,流落街头。我幼小的妹妹,因为父亲酗酒而被儿童保护组织送去了寄养家庭。我曾以为她可以摆脱我们家庭的不幸,可是最近一次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却和我说她的继父对她欲行不轨,让我救救她。但我又怎么救她,我不过是一个瘾君子加流浪汉而已呀。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昔日一同厮混的嬉皮士们,逐渐消失了踪影。他们中的多数挣扎于每日的劳作之中,视之前的叛逆为无谓的挣扎,反正平等似乎永不来临。也有富家子们,摇身一变成为都市白领,自称为雅皮士。他们不再关心社会或是政治,专心于财富的积累与个人的享受,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是的,颓废的反抗或许弊大于利,但一味追求世俗享受,不是与嬉皮士的初衷更为背道相驰么?
我的交际圈,逐步缩小为街上毒瘾深重的瘾君子们的小圈子。我们有时为了一小包毒品大打出手,有时却也相互扶持于病痛毒瘾的水火之中。走运的时候,我们能在街边小店打一些临时工,小店老板们知道我们有毒瘾,故意把工资降到十五块一天,恰好可以维持毒瘾,不多不少。没有临时工的时候,我们便在附近的街区工厂流窜乞讨偷窃,聊以为生。
我也曾尝试戒毒,为了入住戒毒所,我需要花上数月时间排队和存钱。可这些戒毒的帮助却多数收效甚微,有时甚至反而加重毒瘾。有一次,我几乎已经成功了,但是回到街上,我既无工作又无亲友,孤独无助之间我唯有求助于我们瘾君子旧友们,再次陷入命运的轮回之中。
警察屡次突袭我们高架下小帐篷。我们被迫三日一迁,五日一徙,有时甚至连被褥也被收走,只能蜷缩于麻袋之中度夜。长期注射导致的脓疮和感染,往往带来残疾,而残疾又常常意味着死亡。雨天是最可怕的,潮湿阴冷的野草之上,我们与垃圾粪便为伍。我不敢想,天明之时,谁会是下一具客尸。
五十出头的我,因为在街边小店超负荷的劳动,加上长期营养不良疾病缠身,已经佝偻如同八十岁的老年人。街边蹒跚而行,我发苍苍而目茫茫,举目无依。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大麻造成的幻象使我走向小径无人的灌木荆棘之中,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之后便再也无力爬起。傍晚时分,被困一日的我在毒瘾的抽搐疼痛之中耗尽体力。次日晨光初曦的时候,我的生命也走向了尽头。
三个街区之外,是高楼林立的市中心。远方的金门大桥在云雾之间忽隐忽现,早高峰的车流在高架之上御风而行。我出生的街区在东边一里路外,那里没有了我儿时的玩伴,少时的屋檐早已被翻新,迎来了新的主人。童年街道的两边建起了新的商场和办公楼,完全没有了旧时的样子。
我是这个城市里无家可归的旅人。这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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