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往事|苏州街四季(二):雪的舞步
凝结的天空多么沉重
却没有机会崩塌
被吸引的大地轻轻升起
接住每一片雪花
——顾城《雪下大了》
坐在单车的后座上,冷风吹酒醒。我猛然意识到,这只是我第二次见到兰子。不知道为什么,却好像认识了很久,好像这些日夜里,她一直都在身边。
感觉与感受,都是太私人化的情绪,都是纯主观的表述,无法恰当传递于他人。其实我很清楚,也许是因为这一年多来,时常不经意的想到她,所以会觉得她从未离开过。
苏州街上的风夹着雪不断吹来,使我清晰触到她身上的气息。我想捕捉这种气息,将她永久保存,我害怕她消失在这冬雪的苏州街上。相较于我们沉睡的漫长时间,可以拥有对生活细腻感受的年月,未免太过短暂了。
去秋,她写电邮来,说去激流岛旅行,我知道她是去看顾城。我对她的认识,只有建立在诗歌上的极为有限的了解。直到今天以前,我们的见面仍只有前年夏天。而且,正如她所说,我可能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从一开始,我好像就没有看清过她的模样——我的近视虽然不浅,但除去看戏,一直没有戴眼镜的习惯。要看清一个人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谁又能看清一个人呢。而事实上,也没有这种必要。
“总之生活不过是浮泛的口语和插科打诨,偶尔有些看似精确的匡算,亦不过无聊罢了。”风从海淀桥吹来,一直呼啸着去万泉庄桥,雪缓缓的飘着,散落着,我在单车后座上作无病的酒后呓语。
“什么,你说什么?”兰子扭过头来,想要听清我的话。
“嗨,我说,重要的不是记录或抄写名人名言,而是内化创造自己的隽语格言。”虽然逆着风,在她的身后的我,却没有一丝凛冽的感觉。藉着胸腔内的酒气,我把平时练就的剑气挥洒出来。
她听了这大声的喊话,大概会以为我醉了。
风仍在耳际呼呼的过去,她的气息不断经由鼻腔传入我的心脾。雪已经暂时的歇住了,只有冬天清冽的空气在苏州街上弥漫,还有的,便是她身上的气息。
年关将近,在京工作的外地人多回乡过年了。路上车辆很少,偶尔寥落往来的行人也离我们很远,并匆匆的就过去了。苏州街的冬天始终灰暗着,看不出生机来,只有零星的雪花静静落着,与不休不眠的风缠绵在一起,从黑夜下到白昼,从北吹到南,街上积着浅浅的一层雪。
激流岛之行过去后,秋天转深,旋即入冬。再晚些,兰子从大洋洲回到京城,她抵京的那天,是大雪纷飞的天。
“京城下雪啦。”她在机场发来信息。她从南半球回来,很欣喜北国的雪。
京城雪,最难忘是文津街上景山苍郁、故宫巍峨,常常从神武门前经过,望见北海的白塔隐在云雾中,如蓬莱仙境。
京城雪,苏州街上总是点点滴滴,渐又都没入时光深处,无处打捞,枉见其散落再无痕迹直若从不存在。
京城雪呵,一点一滴,一片一朵,渐渐的都随了消失的日子消融了。
我想为她写一个《京城归客》的故事。开头是这样的:“昨夜,京城的雪融化为九佰九拾九颗舍利子。你刚从夏天的飞机下来,你说你看到了精灵。我说欢迎您回到家里来,我说那今生的相思骨,来生也是一场大雪。”
这当然并没有成为故事的开头,而只是对诗篇的蹈袭。接下来的发展会怎样我还没有构思好,随后就因了种种的琐屑搁浅了京城归客的行程。
今天是同乡会在苏州街29号聚餐,正好兰子前些天回来了。在京城一同求学的十数位旧友见了面,都开怀畅饮起来。兰子是不大饮酒的,只浅浅抿了几口。
她端酒杯的样子,让我想起《世说》中的一段话来:“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她的手有一种晶莹的颜色,并非平常一般的白。在觥筹交错的包厢里,她举止自若,落落大方,既不辞酒,也不邀酒,进退安适。
酒阑人散各回住处,我们走的是一个方向。兰子提议说:“我骑了单车来,我载你回去吧。”虽然是提议,却很坚定,不容置疑,更不允许反对。
于是就在单车上,转动起车轴,慢慢滑过午后清冷的苏州街。两旁的建筑自衰败而堂皇,景观自荒凉而繁华。我们笑着说,苏州街被上帝遗忘后又想起来了。
冬雨暂歇,空旷的路上,京城的风有一阵新鲜有一阵久远。我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听到了她蹬车发出的喘息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苏州街仿佛无限漫长,仿佛只有我和兰子……
“前面有道坎,你先下车。”她侧过脸来对我说,并缓缓刹住车,等我下来。我下车,和她一同把车搬起,然后推向前去。时间安静而缓慢,听得见下午的风在轻轻私语,感觉得到路旁的乔木在微微颔首。
酒意有一些上来了。
兰子回首看见我迟缓僵硬的样子,提议说:“不如走走吧。”于是她推着车坚定的向前走去,我在一点摇晃中也跟着往前去。
路很长,天地广阔。我想背诵亲切的诗篇,可是忽如其来的她们如小鹿用犄角撞开了我的心扉,却又急忙转身离开,赶她们的路去了。我待要放歌的咽喉被迫住,转而使我哽咽,使我皲裂的心田布满悲伤。
裂入大地的伤痕,愈来愈深,在路上跋涉的零余者跌落其中,无法攀爬。我被大地的深渊吞没,只有窒息的黑暗和无望的张看。
嘀嘀嗒嗒……天空又飘起雪来,雨夹着雪落下来。我撑开大伞,绕过单车,走到兰子身边,遮住那无边的丝雨。雨雪嘀嘀嗒嗒的敲在伞面上,一定要提醒我:冬天到了。
走在苏州街上,冷冷的风迎面吹来。寒假里荒凉的街道飘零着冬天的木叶,虽然是繁华的京城,也有这样哀愁的冬。在这归于无言和缄默的哀愁里,最亲切的诗歌把我裹住,带我飞离这冬雪的苏州街,飘临城市的上空,带我回返两千里外的南方: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我出神的望向学校西门,望向那年夏天我们经过的诗歌小径,望向岁月不怀好意的不辞而别。
“下午刚开始哟,天怎么会黑呢?”一同在伞下躲雨雪的兰子戏谑我。
我停下来,细细端详雨中的精灵。一把伞的距离很近很近,她的淡淡的气息要把我吞没了。她的被酒浸润过的双唇在雨雪中航行着,浩海茫茫,掀起惊涛骇浪。
突然想到,这只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忍不住笑了。
雪中的苏州街,仿佛五线谱,兰子用她轻盈的舞步谱写着音符,醉意醺醺的我晃荡在一旁,打乱了乐章的流淌。
苏州街的细雨里,兰子推着单车慢慢向前走去,她的起舞的步伐牵引着我,领了有一些迷糊有一些清醒的我,在雪中往前去。
风仍吹着,雪更密了,轻敲着伞,淅淅沥沥,嘀嘀嗒嗒……